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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戴东原的哲学
戴震生于雍正元年的十二月(1724年1月19日),那时清初的一班大师都死完了。但他们的影响都还存在。他虽然生在那多山的徽州,居然也能得着一种很高等的小学与经学的教育。
二十岁后,他从婺源的江永受学;江永“治经数十年,精于三礼及步算,钟律,声韵,地名沿革”。江永不但是一个大学者,并且是一位朱学的大家,曾做一部《近思录集注》。戴震的著作之中,有一部《经考》,共五卷,新近刻在《机斋丛书》里。
我们看这部书,可以知道戴氏对于程朱的书,对于清初一班大师的书,都曾做过很勤密的研究。在治学的方法一方面,他更是顾炎武、阎若璩的嫡派传人。他不但用那比较考证的方法来治古音,并且用那方法来治校勘,来讲故训。他的天才过人,所以他在这几方面都有很好的成绩。
我们看他的两部哲学书,——《孟子字义疏证》和《原善》——不能不疑心他曾受着颜李学派的影响。戴望作《颜氏学记》,曾说戴震的学说是根据于颜元而畅发其旨(《学记》一,页四)。我们至今不曾寻出戴学与颜李有渊源关系的证据。
我个人推测起来,戴学与颜学的媒介似乎是程廷祚。程廷祚(1691~1767)二十岁后即得见颜李的书;二十四岁即上书给李塨,并著《闲道录》,时在康熙甲午(1714),自此以后,他就终身成了颜李的信徒,与常州的恽鹤生同为南方颜李学的宣传者。
程廷祚是徽州人,寄籍在江宁。戴震二十多岁时,他的父亲带他到江宁去请教一位同族而寄寓江宁的时文大家戴瀚。此事约在乾隆七八年(1742~1743)。后来乾隆二十年(1755)戴震入京之后,他曾屡次到扬州(1757、1758、1760),都有和程廷祚相见的机会。他中式举人在乾隆二十七年(1762);他屡次在江宁乡试,也都可以见着程廷祚。
况且程廷祚的族侄孙程晋芳(也是徽州人,寄籍淮安)是戴震的朋友;戴氏也许可以从他那边得见程廷祚或颜李的著作。(程晋芳极推崇程廷祚,而不赞成颜李之学。他作《正学论》,力诋颜李,并驳戴震,人为程朱辨冤。所以他明知程廷祚得力于颜李,——有“与家绵庄先生书”可证,——而他作《绵庄先生墓志铭》,竟不提及颜李之学。)
依段玉裁的记载,戴震的《原善》三篇作于癸未(1763)以前、甲戌(1754)以后的十年之间(《戴氏年谱》,页十六)。这十年正是戴氏往来扬州、江宁之间,常得见程廷祚的时期。
段氏又说乾隆三十一年(1766)曾听得戴震自说,“近日做得讲理学一书”,即是《孟子字义疏证》的初稿(《年谱》,页十七)。这正是程廷祚死的前一年。依这种种可能的机会看来,我们似乎很可以假设程廷祚是颜学与戴学之间的媒介了。
我们研究戴震的思想变迁的痕迹,似乎又可以假定他受颜李的影响大概在他三十二岁(1755)入京之后。这一年的秋天,他有《与方希原书》,说:
圣人之道在六经。汉儒得其制数,失其义理;宋儒得其义理,失其制数。譬有人焉,履泰山之巅,可以言山;有人焉,跨北海之涯,可以言水。二人者不相谋,天地间之钜观,目不全收,其可哉?抑言山也,言水也,时或不尽山之奥,水之奇。奥奇,山水所有也;不尽之,阙物情也。(《与方希原书》)
他在这时候还承认宋儒“得其义理”,不过“不尽”罢了。同年他又有《与姚姬传书》,也说:
先儒之学,如汉郑氏,宋程子、张子、朱子、其为书至详博,然犹得失中判。其得者,取义远,资理闳。……其失者即目未睹渊泉所导,手未披枝肄所歧者也;而为说转易晓。学者浅涉而坚信之,用自满其量之能容受,不复求远者闳者。
故诵法康成、程、朱,不必无人,而皆失康成、程、朱于诵法中,则不志乎闻道之过也。诚有能志乎闻道,必去其两失,殚力于其两得。
这里他也只指出汉儒、宋儒“得失中判”。这都是他壮年的未定之见。文集中有《与某书》,虽不载年月,然书中大旨与《孟子字义疏证》定本的主张相同,其为晚年之作无疑。那书中的议论便与上文所引两书大不相同了。他说:
治经先考字义,次通文理。志存闻道,必空所依傍。汉儒故训有师承,亦有时傅会。晋人傅会凿空益多。宋人时恃胸臆为断,故其袭取者多谬,而不谬者在其所弃。我辈读书原非与后儒竞立说,宜平心体会经文。有一字非其的解,则于所言之意必差,而道从此失。……
宋巳来,儒者以己之见硬坐为古贤圣立言之意,而语言文字实未之知。其于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谓“理”强断行之,而事情原委隐曲实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与某书》)
这时候他的态度更显明了;汉儒的故训也不免“有时傅会”;至于宋儒的义理,原来是“恃胸臆为断”“以己之见硬坐为古贤圣立言之意”。这时候他不但否认宋儒“得其义理”,竟老实说他们“大道失而行事乖”了。
我们看这几篇书,可以推知戴氏三十二岁入京之时,还不曾排斥宋儒的义理;可以推知他在那时候还不曾脱离江永的影响,还不曾接受颜李一派排斥程朱的学说。如果他的思想真与颜李有渊源的关系,那种关系的发生当在次年(1756)他到扬州以后。
戴震在清儒中最特异的地方,就在他认清了考据名物训诂不是最后的目的,只是一种“明道”的方法。他不甘心仅仅做个考据家;他要做个哲学家。在这一点上,他有很明白的宣言,他说:
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与是仲明书》)
又说:
君子务在闻道也。今之博雅能文章,善考核者,皆未志乎闻道。徒株守先儒而信之笃,如南北朝人所讥“宁言周孔误,莫道郑服非”,亦未志乎闻道也。(《答郑丈用牧书》)
他又说:
后之论汉儒者,辄曰:“故训之学云尔,未与于理精而义明。”则试诘以“求理义于古经之外乎?若犹存古经中也,则凿空者得乎?”呜呼,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未有能外小学文字者也。
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譬之适堂坛之必循其阶而不可以躐等。是故凿空之弊有二:其一,缘词生训也;其一,守讹传谬也。
缘词生训者,所释之义非其本义;守讹传谬者,所据之经并非其本经。……二三好古之儒,知此学之不仅在故训,则以志乎闻道也,或庶几焉。(《古经解钩沉序》)
戴氏这种见解,当时那班“襞绩补苴”的学者都不能了解,只有章学诚能指出:
凡戴君所学,深通训诂,先于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将以明道也。时人方贵博雅考订,见其训诂名物有合时好,以为戴之绝诣在此。
及戴著《论性》《原善》诸篇,于天人理气,实有发先人所未发,时人则谓空说义理,可以无作。是固不知戴学者也。(《章氏遗书·朱陆篇书后》)
章学诚常骂戴氏,但他实在是戴学的第一知己。
戴氏认清了“此学不仅在故训”,这是他特异于清儒的第一要点。当时的人深信“汉儒去古未远”的话,极力崇奉汉儒;戴氏却深知宋儒的义理虽不可靠,而汉儒的故训也不可株守,所以学者“必空所依傍”,“平心体会经文”。
清代的经学大师往往误认回到汉儒便是止境了;戴震晚年不说“回到汉儒”了,却说“必空所依傍”“回到经文”。这“必空所依傍”五个字,是清儒的绝大多数人决不敢说的。
当时的学者王鸣盛曾评论惠栋和戴震两人道:“今之学者断推两先生。惠君之治经求其古,戴君求其是。”(洪榜:《东原先生行状引》)空所依傍,而唯求其是,这是戴学的第二异点。
戴氏既以“明道”,“闻道”为目的,我们应该先看看他所谓“道”是什么。他说“道”字,含有两种意义:一是天道,一是人道。天道即是天行,人道即是人的行为。他说:
道,犹行也。(《孟子字义疏证》,以下省称《疏证》,章十六)
在天地,则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谓道。在人物,则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气化之不可已,是谓道。(同书,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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