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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指挥使的礼送的都是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上官,自然不是随便派人下人送进京就行的。王大公子身为长子,身份足够代表父亲,这趟礼也得他亲自送到各府。
一行人正式进京时已是腊月下旬,京城及周围州县都下了一场飞雪,运河已上冻,可以驰马而过。他就在那场大雪里,乘着车从东直门进了京城。
飞雪如细帘遮住望眼,官道上也绝少有行人,周围商家、百姓都闭门不出,乞儿们瑟缩在门洞等避风处,盼着这场足以没踵的大雪早些停下。漫天寂静的大雪中,却有一骑马队踏雪而来,伴着骏马嘶鸣,转眼就从他们身边超了过去。
王项祯拉开窗帘朝外看去,视线也被雪片挡住,看不清飞掠过去的马上究竟是何人。于是他索性敲响车厢,唤了外面跟着的亲兵来问:“什么人在这样的大雪里疾奔?”
亲兵把身子贴到冰冷的窗框上,低声说:“穿红曳撒,白棉甲的,想来是锦衣卫。”
锦衣卫?这条入京官道,这样的天气,果然也只有锦衣卫会飞马奔驰了。也不知是哪个卫所的,可惜天气不好,不然还能借着谢千户的名号下去结交一番。
他叹了一声,拉上窗帘继续前行,却不知那队刚过去的锦衣卫中也有人问道:“刚才那车队是谁家的?怎么冒着这样的大雪进京?”
身后一名校尉答道:“是进京送礼的,后面那几车的箱子上有‘兴屯右卫指挥使王’的字样。”
问话的人点了点头,笑叹:“这么大雪赶着车队上路,王指挥这片心意真是炽热。也不知谁能有幸得他家人登门投帖。”
身边一骑红衣人接口道:“我倒盼着他往怀宁侯府送。可惜家父权知的是锦衣卫,不是后军都督府,那位王指挥使的礼八成是到不了我家。”
“怎么?”那人回过头,隔着风雪看了王家车队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世子难道还有什么拿不到的东西,要迁安那等小县城的卫所指挥送?”
“谢千户一去九江数月,只顾着皇差,却不知道京里又时兴起什么了吧?”怀宁侯世子孙应爵搓了搓鼻子,兴致勃勃地说:“迁安那边出了个崔美人儿,制的一手好画笺,笺上美人如同画出来似的,颜色如生,跃然纸上。她还印了本彩色绣像书,书里四位佳人就印的是那美人笺上的美人,各个都是风流多情……”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恨不能把那几个美人儿说活了给人看。谢瑛摇了摇头,笑着提醒他:“世子小心看路,这大雪天里摔着可不是顽的。”
孙应爵这才抬眼看路,脑子里却还没转什么正事,而是问他:“你八月间不是去过一趟迁安吗?那时候就没听说迁安有什么出名的美人儿?突然就冒出个崔美人来,难不成是外地搬去的?”
崔美人吗……
他在迁安倒是见过一个姓崔的,若说长相倒也……可那一位说得上是铮铮傲骨,忠义正直的男儿,怎么也不会是孙世子心心念念的美人吧?
他摇了摇头,笑着说:“高公公与我去那里时,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制笺美人。或许只是商家随意托了个名字,好叫人为着这一点艳名甘心买笺?世子还是先随我回北镇抚司交了这份九江两钞关的帐簿,完纳差使后,再回家安心赏美人吧。”
路上错肩而过的队伍,没多久谢瑛就扔到了脑后,转而专心提办九江州县滥收官粮,钞关为勒索财物随意扣纳粮船,以致数船秋粮骤遇风浪,倾覆江中的案子。
直到将近年关,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兴屯右卫的车队,才重新忆起那天的偶遇。不过这趟却不再是中道相逢,那车队就停在谢府大门外,仆人从车上往下卸东西,似乎是要往他府里送的。
想不到在路上随口说了句“不知谁有幸得他家送礼”,今日王指挥家的节礼就送到他自己门上了。
可他与兴屯右卫的人从无交情,他一个锦衣卫前所千户,也没什么值得三品卫所指挥结交的地方。若说迁安有一个人与他论得上节礼往来,那也该是……
“崔燮。”
王项祯见面便立落地行了个军中礼节,笑着说:“崔燮是在下的兄弟,前些日子听说我要来京里送节礼,便求我代他来给千户大人送上一份节礼。我亦仰慕大人许久,今日做了恶客,不请而来,还望见谅。”
他怕谢千户已记不得崔燮的名字了,又补了一句:“大人应当还记得我那位崔兄弟吧,他是户部崔郎中之子,也就是数月前大人与高公公到敝县旌表的那个义民。”
谢瑛嘴角微微挑起,柔软地笑了起来:“当然记得。是我亲自为他请的旌表,如何会不记得。”
在通州客栈时,本是他们锦衣卫拿人时出了差池才把那位小公子卷了进去,自己还差点为了擒杀妖人连他一同了结。崔燮得救后竟丝毫不记恨,还把他当作救命恩人时时惦记着,总想答谢他什么。
他在锦衣卫长大,见惯了人情世故,还从没见过那么温厚纯善,自身一无所有时还惦记着答报别人的人。可若说崔燮柔善可欺,他在白莲教徐祖师刀下时也是骨气嶙嶙,对付背主之仆也能雷霆手段拿下……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君子。
他自己做不成这样的人,也不愿意看这样的小君子被人欺辱,所以勉力替对方讨了一份圣旨旌表,籍此庇护他一二。如今看来,他之前所做的还有几分用处,那位崔公子似乎过得不错?
王项祯套了交情,送了礼,满意地离开了谢府。谢瑛叫人把他送的重礼搬下去,独独留下那个小箱子,打开来看,却是一卷画、一本书和一盒印有鲜花、果品、乐器、清玩的小笺。笺上诸物皆为彩印,精丽如描画出来的,让他一眼就想到了怀宁侯世子所说的崔美人儿笺。
此崔不会是彼崔吧?
不过他两次遇到崔燮,都不曾听说他会制什么笺,或许只是在店里买的罢。那本书也并非刻印好的书,而是在上好色笺上工工整整抄写的,摘录四书文字而成的对句集,颇有文人雅趣。
上次他说过要崔小公子学好题诗作文,这就送了本圣人文字来吗?
谢瑛唇角的笑意更深,翻看过对句集,就打开了盒里最后那卷画轴。画上明丽浓艳的人物几乎从纸上跃出,他第一眼看见,脑中就闪过“崔美人”三个字——只有这般画作才当得上“颜色如生、跃然纸上”八个字。
该不会是崔小公子自己托名美人,弄了个印书的店铺?回头倒该弄几张美人笺来,看看是否是同一个人所作。
他定了定神,又细看了几眼,才认出画中之人就是他自己。
画中人与他十分肖似,但比他俊美矜贵,眉梢眼角含着温柔的笑意。五官、身材或许因为是画像的缘故而有所差别,但神情气韵无不精妙如生,活像截出一片镜子铺在纸上,将他的照影拓在那里似的。
谢瑛对着画中人物看了许久,目光移到题款处,看到其上写着“成化壬寅年腊月十三,崔燮绘于居安斋”,底下一方朱钤小印,刻着“崔燮之印”四字。
果然是那位小公子亲手画的。可是他们半年之间也只见过两面,每次皆是匆匆分别,崔燮怎么能将他记得这么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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