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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河堤上,我躲在一棵柳树后边,看着父亲的肉类加工厂。这是一片很大的地方,周围一圈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拉着防止攀爬的铁蒺藜网。与其说这是一个工厂,还不如说这是一个监狱。围墙里有十几排高大的车间。在西南角上,有一排低矮的房子,房子后边有一根高大的烟囱,冒着滚滚的浓烟。我知道那是工厂的伙房,从那里经常散发出扑鼻的肉香。我坐在教室里就能嗅到肉香,只要我嗅到肉香,老师和同学就不存在了,我的脑海里出现了美妙的画面,那些冒着热气、散发着香气的肉肉们,排成队伍,沿着一条用蒜泥、香菜等调料铺成的小路,蹦蹦跳跳地对我来了。现在我又嗅到肉香了。我辨别出了牛肉的气味,羊肉的气味,还有猪肉和狗肉的气味,脑海里接着出现了它们可爱的容貌。在我的脑子里,肉是有容貌的,肉是有语言的,肉是感情丰富的可以跟我进行交流的活物。它们对我说:来吃我吧,来吃我吧,罗小通,快来啊。
虽然是大白天,但加工厂的大门紧闭着。这两扇大门可不像我们学校的大门那样用指头粗的钢筋焊成,空隙巨大,小牛都能钻进去;这可是两扇货真价实的大铁门,是用两大块钢板切割成的。这样的大门必须要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才能推拉得动,而且在推拉的过程中会发出喀啦啦的巨响。这是我的想象,但后来我目睹了几次大门开关的过程,竟然与我想象的毫无二致。
我被肉味吸引着走下河堤,越过了一条宽阔的沥青铺成的马路,与一条在路边灰溜溜地溜达着的黑狗打了一个招呼,它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很像一个进入凄凉晚年的老人。那条狗走到路边的一排房屋前停下,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趴在了门口。我看到那个门口旁边的砖墙上挂着一块刷了白漆的木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大字。我不认识那些字,但是那些字认识我。我知道这就是新近刚刚成立的肉类检疫站,父亲加工厂里加工出来的肉,只要盖上了他们蓝色的图章,就可以对外销售,就可以进县城,进省城,甚至到更远的地方。不论到什么地方,只要有了他们的蓝章,就可以畅通无阻。
在这栋新盖起来的红砖瓦房前我并没有耽搁太久,因为屋子里根本没有人。我透过污浊的窗户玻璃看到,屋子里并排安放着两张办公桌,还散乱地放着几把椅子。桌子和椅子都是新的,上边的灰尘还没有擦。我知道这些灰尘还是家具厂仓库里的灰尘。一股刺鼻的涂料味从窗户的fèng隙里钻出来,刺激得我连续打了好几个响亮的喷嚏。
我没在这里逗留太久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父亲的加工厂里散出来的肉味吸引着我。尽管过了春节之后,我家的饭桌上,各种肉食已经不是稀罕的东西,但肉这个鬼东西,据说就像女人一样,是永远吃不够的。今天你吃得够够的,但明天又想吃了。如果人们吃饱了一次肉就再也不想吃肉,那父亲的肉类加工厂很快就要关门大吉。这个世界之所以是这个样子,就因为人们有吃肉的习惯,就因为人们有吃了一次还想再吃一次、一次一次吃下去的天性。
四个烤肉的摊子在庙前院子里支起来。白色的遮阳伞下,站着四个头戴高帽、脸膛红润的厨子。我看看大道北边的空地上,支起来数不清的摊子。白色的遮阳伞一个挨着一个,使我联想到海边的沙滩。看来今天的经营规模比昨天又有了扩大,想吃肉能吃肉吃得起肉的人实在太多了啊。尽管媒体上几乎每天都在渲染吃肉的坏处和素食的好处,但舍弃了肉的人,又有几个呢?敬爱的大和尚,您看,兰老大又来了。他已经是我的老熟人了,只是我们还没有机会说话而已。我相信一旦我和他对了话,我们很快就会成为好朋友。用他的侄子老兰的话来说:我们两家算得上是世交。如果没有我父亲的爷爷冒着生命危险赶着马车越过封锁线把他和他的几个兄弟送到国统区,哪里会有他后来的辉煌?兰老大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我罗小通也有不凡的经历。您看看,站在庙堂一侧的肉神就是童年的我,童年的我已经成了神仙。兰老大坐着那种仿照川人的滑竿制造的简易轿子。轿子在行进中发出吱吱悠悠的声音。在他的轿子后边还有一乘轿子,一个身体肥胖的孩子坐在轿子里,呼噜呼噜地打着瞌睡,嘴角挂着涎水。轿子前后,跟随着几个保镖,还有两个看上去忠实可靠的中年保姆。轿子落地,兰老大走下来。好久不见,他似乎胖了一些,眼睛下方有黑色的暗影,还有松弛的眼袋。他的精神看上去有些委靡。孩子乘坐的轿子也落了地,但孩子还在酣睡。两个保姆走上前去,刚要把孩子唤醒,兰老大摇手制止了她们。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从衣袋里摸出绸巾,擦去了孩子下巴上的涎水。孩子醒了,眼神直直地,看了兰老大片刻,然后就张大嘴巴,哇哇地哭起来。兰老大安慰着孩子:乖乖娃,不哭。但那孩子还是哭。一个保姆拿着一个红色的货郎鼓,在孩子面前摇着,小鼓发出咚咚的响声。孩子接过小鼓,摇了几下,便扔了,又哭。另一个保姆对兰老大说:先生,少爷大概是饿了。兰老大说:赶快弄肉来!四个厨师见买卖来了,将手中的刀叉敲得脆响,大声地吆喝着:
烤肉,蒙古烤肉!
烤羊肉串,正宗的新疆烤羊肉串儿!
铁板牛肉!
烧鹅崽!
兰老大挥了一下手,四个保镖几乎是齐声喊:每样一份,快!
香喷喷的、热腾腾的、滋啦啦冒着油的肉用四个大盘子盛着,端过来了。保姆赶忙打开了一张折叠式小餐桌,放在孩子面前。另一个保姆,将一个粉红色的绣着可爱的小狗熊的围嘴,围在孩子的下巴上。小桌子只能放得下两个盘子,另外两个盘子,就由保镖端着。他们站在餐桌的前面,等待着桌子上空出地方。两个保姆,一边一个,侍候着孩子进食。他根本不用刀叉,用手,抓起那些肉,一把一把地往嘴巴里塞着。他的两个腮帮子高高地鼓起来,看不到嘴巴咀嚼,只看到那些肉,像一个个的耗子,从抻直的脖子里,一根根地钻下去。我原本是个吃肉的大王,看到吃肉的孩子就如同见到了同胞兄弟,尽管我已经发誓不再吃肉。这个孩子是个吃肉的天才,比当年的我还要厉害。我能吃肉,但还是需要把肉在口腔里简单地咀嚼一会儿才能咽下去,可是这个看上去也就是五岁左右的孩子,竟然一点也不咀嚼。他简直是在往嘴巴里填肉啊。两大盘烤肉,眼见着就进了他的肚腹。我心中暗暗佩服,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啊。保姆把空出的两个盘子端走,两个保镖马上就把手中的盘子放在了孩子面前的餐桌上。孩子抓起一条鹅腿,灵巧地啃着。他的牙齿锋利无比,连鹅腿关节上那些筋络,从他嘴巴里一过,就变得光溜溜的,用小刀子也旋不了那么干净。孩子专心进食时,兰老大眼珠不错地盯着他的嘴巴。兰老大嘴巴下意识地咀嚼着,好像嘴巴里塞满了肉食。嘴巴的这种动作,是真情的表现。只有至亲的人,才能无意识地做出这样的动作。看到这里,我当然猜出了这个食肉的孩子,就是兰老大和那个出家为尼的沈瑶瑶的儿子。
思考着人与肉的问题,我到达了父亲的肉类加工厂门口。大门紧闭,大门旁边的小门也紧闭。我试探着敲了一下小门,发出了很大的响声,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想这毕竟是上学的时间,在上学的时间里我出现在父母的面前,他们心中肯定不愉快。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们都不会愉快。他们已经中了老兰的流毒,以为我只有通过上学才可能出人头地,或者说我只要一上学就注定了要出人头地。我知道他们不可能理解我,即便我把我的想法全部告诉他们他们也不可能理解我。这就是像我这样天才孩子的苦恼啊。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父亲的厂里,但伙房里的肉味汹涌不可阻挡。我抬头望望天,天好蓝,阳光灿烂,还不到去老兰家吃饭的时候。为什么要去老兰家吃饭呢?因为父亲和母亲中午都不回家吃饭,老兰也不回家吃饭,这样,老兰就让黄彪的小媳妇给大家做饭,同时还照顾着他患病在床的妻子。老兰的女儿甜瓜,读小学三年级。我原先对这个黄头发的女孩子没有好感,现在有了好感,我对她有了好感的根本原因就是她很蠢,她考虑的问题非常肤浅,竟然因为算错了一道题而流眼泪,这个傻瓜。我的妹妹自然也在兰家就餐。我妹妹也是个天才小孩。她也有上课就打瞌睡的习惯。她也有一顿无肉就无精打采的特点。但甜瓜是不吃肉的,她看到我和妹妹大口吃肉的样子就骂我们:你们这两只狼。我们看到她只吃素食的可怜样子就回敬她:你这头羊。黄彪的小媳妇是个很精明的女人,她白脸皮,大眼睛,留着齐耳短发,唇红齿白,每天都笑嘻嘻的,即便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刷碗的时候也是笑嘻嘻的。她自然知道我和娇娇是来打伙的,而甜瓜和甜瓜的娘才是她伺候的重点,所以她做饭时总是以素食为主,偶尔有个肉食,味道也欠佳,因为她不是精心制作的。所以我们在老兰家搭伙吃得并不痛快。好歹我们的晚餐总是可以放开肚皮吃肉。
父亲归来后这半年,我们家的生活发生的巨大变化真可以说是天翻地覆,过去在梦中都想不到的事情已经成为了现实。我的母亲和父亲,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两个人。过去的岁月里导致他们争吵的问题已经显得非常可笑。我知道使我们的父母发生了这些变化的根本原因就是他们跟上了老兰。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真是跟着啥人学啥人,跟着巫婆学跳神啊。
老兰的老婆,是个大病缠身、但不失风度的女人。我们不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只看到她面色苍白,身体瘦弱。看着她就让我联想到在地窨子里见不到阳光的土豆上的芽苗。我们还经常听到她在炕上呻吟,但一听到脚步声,她的呻吟声就停止了。我和娇娇称呼她为大婶。她看我们的眼神有些怪。她的嘴角上不时地出现神秘的微笑。我们感觉到她的女儿甜瓜对她并不是很亲,好像甜瓜不是她亲生的女儿。我知道大人物的家里总是有些神秘的问题,老兰是大人物,他家里的问题自然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
我就这样野马奔驰般地胡思乱想着离开了那扇小铁门,沿着围墙根儿,溜达到了伙房的外边。随着距离的缩短,肉的气味越来越浓厚。我仿佛看到了那些美丽的肉在汤锅里打滚的情形。墙很高;到了跟前更觉得高。墙头上边扎着铁蒺藜网。别说像我这样的孩子,即便是大人,要徒手攀登也不容易。天无绝人之路,在我几乎绝望了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往外排放污水的阴沟。脏是肯定的了,如果不脏还算什么阴沟?我捡了一根枯枝,蹲在阴沟前,把那些猪毛鸡毛之类的脏东西拨到一边,清理出了一条通道。我知道,无论什么样子的洞口,只要脑袋能钻过去,身体就能钻过去。因为只有头是不能收缩的,而身体是可以收缩的。我用枯枝量了自己的脑袋的直径,然后又量了阴沟的高度和宽度。我知道我可以钻进去。为了钻的更顺利一些,我脱下了褂子和裤子。为了不把身体弄得太脏,我捧来干土,铺垫了湿漉漉的阴沟。我看到前面的马路上没有行人,一辆拖拉机刚刚过去,另一辆马车距离这里还很遥远,正是我钻过阴沟的最好时机。尽管阴沟的宽度和高度比我的脑袋略有富裕,但真钻起来还是很难。我趴在地上,身体尽量地贴近地面,然后将头钻进去。阴沟里的气味很复杂,我屏住呼吸,为的是不把这些污浊的气体吸到肺里。我的头钻到一半时,似乎是卡住了;在那一瞬间我感到很害怕,很着急。但我马上就冷静了。因为我很清楚地知道,人一着急,脑袋就要变大,那样就真的卡住了。那样,我的小命很可能就要报销在这个阴沟里了。那样我罗小通死得可就太冤枉了。在那一瞬间我想把脑袋退回来,但退不回来了。在危急的关头,我还是冷静下来,调整着脑袋在阴沟中的位置。我感到了一点松动,然后用力往前一挺脖子,耳朵松开了。我知道最艰难的时刻过去了,剩下的事情就是要慢慢地调整身体的位置,直至钻过围墙。我就这样通过阴沟钻过了围墙,站在了父亲的工厂里。我找了一根铁条把放在阴沟外边的衣服勾了进来,又从墙角抓了一把乱糙,胡乱地擦了一下身上的污泥。然后我麻利地穿好衣服,弯着腰,沿着围墙和伙房之间那条狭窄的夹道,溜到了伙房的窗外。这时,浓烈的肉香把我包围了,我仿佛浸泡在黏稠的肉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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