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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雨了。
往年干旱引起的灾情在近两年也逐渐好转,可天空落雨也不见如此频繁,连续三日的大雨之后,又是淅淅沥沥的十几天小雨,不曾放晴过。
因为有雨,所以许多人都不曾出过门,连续大半个月的浇灌下,深林里的灵也跟着一起复苏。
阿箬就在木屋里,哪儿也没去,时不时还能看见从那片以前死去的森林里飞出来的灵,沉沉浮浮十几点星芒,再钻入地缝中消失不见。
天气渐冷,何桑的身体愈发地差了。
他以前还能出门寻药,现下多日的阴雨天让他的左手疼到浑身发麻,他的手曾受过伤,即便阿箬改变了他们人生的一些轨迹,却也不是事事都能避免的。何桑疼起来便忍不住哼声,何时雨会些药理,只能让阿箬烧些热水,用巾布打湿了敷在他的手腕上,让他得以好过些。
可这也只能起一点作用罢了。
何桑的身体,他自己知道,因为阴雨天疼的是左手,却有其他的疼痛是因他年事已高。
灾情祸乱之下,能与他一般活到六十好几的人屈指可数,眼看着两个孩子长大,他也当满足了。
只是人一老便多愁善感,他瞧见阿箬蹲在门前的药炉上守着水开,又看向坐在身侧的何时雨。何时雨拿着热毛巾捂着他的手腕,眉宇间透出些许担忧来。
“你将阿妹照顾的很好。”何桑突然开口,说出这话后,何时雨怔怔地望向他。
何桑的声音很低,还没有屋外的风声雨声大,沙哑地传入何时雨的耳里。
他道:“我捡到阿妹时,便察觉她与寻常人不一样,她有两颗心,或许便是那多出来的一颗心,让她自幼便不同一般孩童成长。她从小显得老成,沉默,心思深重,做任何事都进退有度,从不添乱,我本以为你们俩中,我最不用担心的便是她了。却也正是如此,我不见她有过几次快乐,到了如今岁数,再来看她,我又实在太担心她了……”
“她的眼里有你有我,我感受得到,阿妹虽不常说体己话,心里却对你我十分信任依赖的。时雨,你不说,我也知道些许……”何桑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几声,何时雨将他扶起帮他拍一拍背。
又听见他伏在自己耳边低声道:“我见过你拿走了她一套衣裳丢了,那衣裳上有血迹,我也瞧见不远处的小土坡,这几日连下雨,将新土冲走,露出半截尸体来,你没发现,我都发现了……”
何时雨心下震惊,他以为何桑对阿箬的事并不知情,现下看来,他不是不知,他只是不想拆穿。
“你将阿妹照顾得很好,我也放心你们,便是今日我躺下就再也睁不开眼了,亦不必担忧你们会吃亏、受伤……”何桑说着说着,眼角湿润了些。
长满皱痕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又释然的笑,何桑又发出一阵咳嗽,他的手轻轻拍着何时雨的手背,对他道:“别敷了,等阿妹烧好热水,我们都喝两口暖身子吧。”
何时雨收掉逐渐冷了的巾布,转身朝离门口不远的阿箬走去,他站在阿箬跟前,望着她。
她坐在小木板凳上,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下巴磕在膝盖上,歪着头看向屋外的雨。天灰蒙蒙的,乌云之上透出几抹暗蓝色,深林中也不再是一片死寂般的灰,门前被雨淋透了的路泥泞不堪,如干渴将死之人要一口气饮足了水般,这些雨水把往日龟裂的地面都给填补了。
阿箬察觉到何时雨过来,她抬头朝他看去,鹿眼弯弯,细眉舒展,露出一抹自然的笑来。
何时雨也对她笑。
大雨之后的天像是被洗干净了,成了多年未见过的淡淡的蓝,就连偶尔飘过的几朵云都是纯澈的白。
深林里逐渐长出些许嫩芽,那些枯死的树被雨水泡烂,最终腐朽于土地之上,为即将要长出的花草树木添些养分。有人瞧见了新长出来的嫩叶,也有人看见了枯树开花,有人欢呼雀跃,有人又饿怕了连忙将那些新嫩的枝丫折下来赶紧私藏吃了。
几十年的悲惨世道,不是一夕之间就能更改的,好在沧州大地上的灵都在慢慢恢复,那些莹莹的绿光,早晚有一天会填满整片土壤。
又过了一年冬,这一年的雪尤其厚,足有小半个人高。
阿箬许久没见过落雪了,下雪后的第二天何时雨还在木屋前堆起了三个小雪人,小小瘦瘦的那个是阿箬,高高瘦瘦的是他,而中间牵着两个小雪人的是已经躺在床上两个月不能动弹的何桑。
也不知是否受曾经历过的事迹影响,即便重来一次,阿箬也还是保留了过去的能力。比方她照样会设阵,照样能看见浮于空中的灵,五觉照样灵敏,也照样能看见人脸上的死气。
何桑没多少时间了。
他的印堂黑漆漆的,嘴唇也是苍色干裂的,人在年迈时不能不服老,即便他一生行善积德,救人无数也更改不了身体随时间衰老,逐渐步入死亡的结局。
阿箬有些难过,却也没有特别难过。
她经历过一次何桑死去了,那一次还是她亲自动的手。
阿箬知道这一世的何桑没有遇见寒熄,也没有做出任何背叛她的事,他便是个善良又不太会变通的老头儿,眼里除了何时雨与阿箬,就剩下两本医书了。
这一世的何桑一生经历过太多曲折起伏,但他不必自责于连年的噩梦之中,祈祷于那株活了两百八十七年的生命树下,他也算有孩子伴于膝侧,也算是寿终正寝。
第二年春,雪还没完全融化时,何桑便于一夜中安然地离开了。
那一夜是阿箬趴在床边陪着的,她握着何桑的手眼也没眨,她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在急速流逝,她也能看见老人的那双浑浊的眼空洞地盯着木屋顶上。他的嘴唇动了动,阿箬凑过去,听了许久又抬头看向他望的方向,才懂了他人生最后一刻说的话。
他道:“屋顶有一块……漏了,记得让……时雨补上,天寒地冻,别病了。”
屋顶的确有一块漏了,那是很小的一块发霉的木头,因为大雪融化而起了水珠,正缓慢地朝下滴落。那是一块以何桑的眼神,不应当能看见的小小缺口,可他还是看见了,他与阿箬记忆中活了几百年的老头儿一样,便是临死前想的还是她与何时雨。
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痛彻心扉的离别悲痛,可阿箬还是酸了鼻尖落了泪,她如以往半夜睡不着起来偷偷哭时一样,在这个深夜里将为何桑流的泪,全都落光。
何时雨听见了动静,醒得很快。他瞧见阿箬趴在床边哭,又瞧见何桑干瘦的身躯深深吸下去的腹部,手脚发寒地拉起了阿箬,用屋子里最厚的那床棉被铺平地盖在了何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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