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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先生点点头道:&ldo;我知道,你想吃糖,我下班回来,给你带着。&rdo;小娟娟牵着杨嫂的手,也是慢吞吞地向后退,还是那样,一件工人裙子,外面还是罩着一件夹袍子,纽扣是七颠八倒,衣服歪扯在身上。听到父亲说下班可以带糖回来吃,这就转动了两只小眼珠子,只管向父亲望着。
魏先生道:&ldo;那没有问题,我一定带回来,你在家里好好地跟着杨嫂玩。&rdo;娟娟道:&ldo;妈妈呢?&rdo;她问这话时,两只小眼注视了父亲,作一个深切的盼望。魏先生心里,本就把太太行踪问题,高高地悬在心上,经娟娟这么一问,心里立刻跳上了两跳。眼睛也有了两行眼泪,要由眼角上抢着流出来。但是他不愿孩子看到这情形,立刻扭转身走了。他心里想着:只当是自己没有再结婚,也就没有这两个孩子,放开两只脚,赶快地就走向机关里去。
他们这机关,在新市区的旷野地方,马路绕着半边山坡,前后只有几棵零落的树,并无人家,老远的看到上司刘科长垂了头两手插在裤岔袋里,肋下夹着那个扁扁的大皮包,无精打采地走着。魏端本看到,这就连连地大声叫着科长。刘科长听了这种狂叫,也就站住脚,回头向这里看来。他见是魏科员追了来,索性回转身来迎了他走近几步,点着头道:&ldo;我正想找着你商量呢。在这里遇着了你,那是更好,我们可以走着慢慢地谈。&rdo;
第十三回谦恭下士(2)
魏端本走到了面前,笑道:&ldo;这倒是不谋而合。我今天早上,就到府上去找科长的,因为科长不在家,扑了一个空。科长倒是有事要和我说,那就好极了。&rdo;刘科长伸手扯了他的衣袖将他扯到路边停住,然后对他周身上下看望了一眼,因微笑道:&ldo;你有什么事要找我,我很明白。可是你也太不知道实际情形了。我们作的那黄金储蓄,不但兑不到现,发不到财,且……&rdo;说到这里,他在身前身后看望了几下,然后向他低声笑道:&ldo;我们犯了法了,你知道吗?&rdo;
魏端本笑道:&ldo;这个我知道,罪名是假公济私。当我们动了这个念头的时候,我们就犯了这个嫌疑了。&rdo;刘科长连连地摇头道:&ldo;你说到这一点,未免太把事情看轻了。现在政府因新闻界的攻击,要调查泄漏黄金价格的人。同时,也要清查第一天拿钱去买黄金的人。&rdo;魏端本道:&ldo;那也没有什么了不得,拚了我们把那定单牺牲掉了也就是了。&rdo;刘科长摇摇头道:&ldo;事情不能那样简单,就算我们把定单牺牲了,这现款几百万,已经送到银行里去了,也没有法子抽回。挪移的这批钱,我们怎么向公家去填补呢?&rdo;
魏端本道:&ldo;难道我们这件事已经发作了?&rdo;刘科长道:&ldo;假如我们弥fèng得快,事情是没有人知道。大家算作了个发财的梦,那是千幸万幸。再迟几天,财政部实行到银行里去查帐,那就躲避不了。&rdo;魏端本踌躇着望了他道:&ldo;事情有这样的严重?&rdo;刘科长微笑道:&ldo;难道你也不看看报。你不要痴心妄想,还打算弄一笔钱,就怕像四川人的话,脱不到手。你一大早去找我,就是要听好消息吗?准备吃官司吧,老弟台。&rdo;说着,他打了一个哈哈。他交代完了,立刻就顺了路向前走着。
魏端本要追着向下问,无奈刘科长是一语不发,低了头放宽了步子走着。他一颗火热的心,让冷水浇过了,呆呆地出了一会神,也就只好顺了路向前走着。可是到了机关里,越是感到情形不妙,见到熟同事,和人家点个头向人笑着,人家虽也勉强地回着一笑,可是那两只眼睛里的视线,已不免在身上扫she了一遍。见到了不相识的同事,自照往例,交叉过去。然而人家却和往日不同,有的突然地站住,向头上看到脚上,有的走过去了,却和同行的人窃窃私议,若是回头看他一下,准和人家的眼光碰住。这倒不由得白吃一惊,心想:难道我身上出了什么问题吗?他越是心里不安,越看到人家的目光she到身上,全像绣针扎入似的。
他心里怦怦地跳着,赶快就跑进办公室里去。他的办公室,也是国难式的房子,靠了山岗,建筑了一排薄瓦盖顶,竹片夹壁的平房。屋子里面,正也和其他重庆靠崖的房子一样,半段在崖上挖出的平地,铺的是三合土。在悬崖上支起来的,是半边吊楼。魏先生这办公室里,有七八张三屉或五屉桌子,每座有人。他的这张桌子,是安放在靠窗户的楼板上的。由室门进去,破皮鞋踏着三合土,啪达有声,已是很多人注意。及至走上了楼板的那一段,踏脚下去咯吱咯吱作响。他想着:这是格外地会惊动人的,就大跨着步子,轻轻地放下。楼板自然是不大响了,可是这走路的样子,很是难看。在他的身后,立刻发生了一片嘻嘻的笑声。
魏端本虽然越发的感到受窘,可是他极力地将神志安定着,慢慢地坐了下去。又很从容地打开抽屉来,捡出几件公事,在桌上翻看着。战时机关的工作,虽然比平时机关的工作情绪不同,但其实只有录事小科员之流,是没有闲暇的。那些比较高级的公务员,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除了轮流地看报,也隔了桌子互相谈话。
魏端本的常识,在这间屋子里同人之中,是考第一的,所以谈起话来,总有他的一份。今天他却守着缄默。在他椅子后面,两个公务员,正是桌子对桌子的坐着。他们在轻轻地谈着:&ldo;黄金官价升高到三万五,黑市决不后人,已经打破了六万的大关,眼见就要靠近七万,成了官价的对倍,追的比走的还快,买着黄金储蓄的人,真是发了财。可是,也许吃不了,兜着走。&rdo;说着,嗤嗤笑了一声。
第十三回谦恭下士(3)
魏端本听了这笑声,仿佛就在耳朵眼里扎上了一针。他不敢回头望着,耳朵根上就像火烧了似的,一阵热cháo,自脊梁上烘托出来。随了这热cháo,那汁水觉得由每个毫毛孔里涌了出来。两只眼睛虽然对着每件公事,可是公事上写的什么字,他并没有看到。自己下了极大的决心,聚精会神,将公事上的字句仔细看着,算是每句的文字都看得懂了,可是上下文的意义却无法通串起来。心里也就奇怪着:怎么回事,今天的这颗心,总不能安定下去。
正自纳闷着,一个听差却悄悄地走到身边来,轻声地报告着道:&ldo;司长请魏先生去有话说。&rdo;魏端本答应着站起来,向全屋子扫了一眼,立刻看到各位同事的眼光,都向他身上直she了来。心想:不要看他们,越看他们越有事。于是将脸色正定了一下,将中山服又牵着衣襟扯了几扯。就跟着听差,一同走向司长室里来。
这位司长的位置,自不同于科长,他在国难房子以外的小洋楼下,独占了一间屋子,写字台边,放了一张藤制围椅,他口衔了一支纸烟,昂起头来,靠在椅子背上,眼望了那纸烟头上的青烟绕着圈子向半空里缓缓的上升,只是出神。魏端本走进屋子来,向司长点了个头,司长像没有看到似的,还是在望着纸烟头上冒的烟。他总站有四五分钟,那司长才低下头来看到了他,就笑着站了起来,接着又摇摇头道:&ldo;我有点精神恍惚,你在我面前站着很久,我知道你来了,可是我要和你说话,却是知觉恢复不过来。&rdo;说到这里,他将手向魏端本身后指了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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