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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跨上脚踏车,奋力向前蹬去,不敢有丝毫松气。她担心自己只要松一点气,就会大哭出声。
八月三十日,方子衿给女儿方梦白打扮一番,带着她去附属小学报名。解放后的几年间,新生儿出生率非常高,这批孩子,三四年前开始入学,给原有的小学教育体系造成了相当的冲击。医学院附属小学在整个宁昌属于条件最好的小学之一,仍然无法满足生员快速增加的需要。为了应对新生入学,学校打开两间教室接受家长带着孩子报名。报名手续非常繁琐,第一项是查验户口,第二项是填表。
每一个中国人,都建立了极其严格的政治档案。像方子衿这一代人,他们的政治档案是参加工作的时候建立的,后来,每年都要填写各种各样的表格,尤其是像她这种家庭成分存在瑕疵的,必须经常写思想汇报,这些东西,全都被塞进了她的档案中。人们无论走到哪里,档案都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他。档案比影子可怕,自己虽然抓不住影子,却可以看到。档案却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别人到底往你的档案里塞了些什么,你自己永远都不知道。而这些被别人塞进去的东西,什么时候会对你的人生产生怎样的影响,你更是无法掌握。档案就像一条躲在暗处的毒蛇,你永远不清楚它会在你身上什么地方下口。
方子衿知道自己所填的这张表,会成为女儿档案的第一页,她不得不异常慎重。
表格的主要部分填起来容易,姓名性别年龄民族籍贯。接下来就是重要一项:家庭成分。家庭成分是一个方子衿始终未能搞懂的概念,如果说,子女填的是父母的家庭成分,那么,方梦白的家庭成分应该是干部,因为方子衿本人是干部。可是,她不能填这样的成分,她得填方子衿的家庭成分,自由职业者兼地主。但如果是换一个人,比如胡之彦,他本人是劳改释放犯,他的孩子填家庭成分的时候,原本该填劳改释放。可他们不需要这样填,他们填的是干部。在家庭成分一栏后面,还有本人成分一栏。每次填表,方子衿对这一栏充满困惑,无数次问过别人,应该填什么,别人说,填学生。她觉得奇怪,自己早已经是教师和医生了,怎么还是学生?人家说,你当然是学生,就算你一百岁了,也还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学生。
填完方梦白的有关资料,开始填她的社会关系。一旦填社会关系,方子衿便会痛苦不堪。她的社会关系原是最简单的,父母兄弟都已经不在人世,她可以不填。只需要填丈夫彭陵野就一切万事大吉。其实不然,她还得填一个补充说明,说明自己曾和一个叫赵文恭的人结过婚,此人后来被划为极右。自己意识到他是党和人民的敌人时,当机立断,和他彻底划清了界线,坚决地离婚了。今天填的不是她自己的资料,而是女儿的资料。她又该怎样填女儿这第一份档案中家庭成员的资料呢?
第一行,在关系的下面,她写上了父女两个字,然后空下了。接下来填第二行,先写上自己的名字,再写上性别,年龄,家庭成分,本人政治面貌。所有该填的都填完了,她停下手中的笔,坐在那里,看着父女关系那一栏发呆。女儿说妈你快填呀,别人都交上去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在那一栏写上了彭陵野的名字。政治面貌党员干部,本人成分学生。
恰在此时,感觉身后有人在看自己,她蓦然回首,发现胡之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他看着她,也看着她手中的那张表,目光似笑非笑意味深长。那一瞬间,她有一种做贼被人捉住手的感觉,一颗心狂跳不止。胡之彦开口说话了,他说,带女儿报名?方子衿慌乱之中,竟然破天荒地答了一句话。她说,是啊,你呢?胡之彦说都他亮的一样,送二姑娘来。
胡之彦出狱已经几年了,至今还住在医学院南区。既然是住在同一区,碰面的机会难免。不过,方子衿异常小心,每次远远地见了他,总是绕开。有几次,实在无法避开,方子衿也只当他不存在一般。胡之彦每次看到她,脸上就会流露出兴奋之色,并且无一例外地主动和她打招呼。她只当没有听到,总是不予理睬。没料到此时在一间小小的教室里狭路相逢,而且又被他看到自己在女儿的档案里造假,因为心虚,她不得不和他虚伪地应答几句。同时她也在想,自己是否应该改过来,填上赵文恭的名字?如果填上赵文恭,在政治面貌一栏里,就得填上右派,然后在最下面,还有一栏,家庭成员中是否有历史问题需要特殊说明。她就得说明女儿的亲生父亲被划成极右,被开除公职等一系列问题。不行,有了这个自由职业者兼地主的家庭成分,已经给女儿今后的人生道路增加了不少崎岖,如果再加上一个右派父亲,女儿的生命中,将会有一块永远无法剔除的疤痕。
方子衿希望胡之彦没有看清自己所填。她慌忙拿了那张表,走到前面,交给了老师。老师没有细看,对她说,现在缴费吧,学杂费一块五,书抄费两块。方子衿缴了费,拉着女儿急急地离开校门。那时,她有一种漏网之鱼的感觉。没料到刚刚走到校门口,见胡之彦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坏坏的笑。
胡之彦说:&ldo;真巧,他亮的又碰到了。报完名了?&rdo;
方子衿一时手足无措,本能地应道:&ldo;是……是的。&rdo;
胡之彦伸出手,摸着方梦白的头,问她:&ldo;梦白,你爸爸啥时候回宁昌?&rdo;
方梦白脱口说:&ldo;我没有爸爸。&rdo;
胡之彦故意愣了一下,说:&ldo;你没有爸爸?你他亮的咋会没有爸爸?刚才你妈妈给你填表,我看到她写的,你爸爸叫彭陵野呀。&rdo;
方梦白当然不明白大人内心深处藏着掖着的东西,她不喜欢彭陵野,甚至恨他,听到胡之彦这样一说,立即予以反驳:&ldo;他不是我爸爸,我才不要他当我爸爸。&rdo;
那一瞬间,方子衿几乎要昏过去了。毫无疑问,胡之彦并非真的要问女儿什么,而是表明他已经看到了她在女儿的材料中所写的,知道她隐瞒了一段历史问题。他在暗示她,他抓着了她的小辫子。方子衿正心惊肉跳的时候,胡之彦再一次开口,他到底说了什么,方子衿竟然没有听到,不得不追问了一句。胡之彦说,他亮的,我要去工厂里办点急事,你他亮的把我女儿带回去吧。方子衿只想立即离开他的视线,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一把拉了他的女儿,走开了。
她没有向后看,却能感受到胡之彦并没有立即走开,而是站在原地,以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她。她真的感到绝望,胡之彦似乎一直没有对她死心,偏偏自己找的男人不争气,而自己又被他抓到了把柄。将来的什么时候,他会拿这些来要挟自己吗?
因为社会资源尤其是电力资源严重不足,整个城市的休息日是错开的,党政机关以及文教卫等部门例行休息星期天,各工厂的休息日被安排在了从星期一到星期六的不同时间,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让电。居民生活用电没有丝毫保障,谁都不清楚何时来电何时停电,因此,家家户户都准备着洋油灯。即使如此,电力还是不足,于是电力部门便按区安排停电。到了停电时间,也就是这个区所有工厂的休息日。不久前,文大姐把胡之彦调进了钢厂,据说还安排了一个副科长的职务。钢厂的休息日是星期三。
星期三一整天,方子衿恰好没课,这学期又不需要去附属医院坐诊。她不敢看书,担心人家说她走白专道路,何况因为批白专道路,许多专业书籍都已经处理了,能看的书实在少而又少。以前女儿在身边,教女儿读一读唐诗,学点算术也就过去了。现在女儿上学了,这一整天还真有点百无聊赖。她洗完衣服,又将地扫了第二遍。这地平是土,扫了一层立即又会有一层,实在难以扫净。可她就是见不得一点灰尘杂质,一天总要扫两三遍。
低头扫地的时候,突然觉得房间里一暗。她知道一定是有人站在了门口,将从大门she进来的光线挡住了。她抬起头看过去,看到的是胡之彦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她直起了身子,定定地立在房子中间,低头看了看右手握着的扫帚,自感这东西缺少硬度,不足以自卫,便偏过头,向两旁看看。如果需要自卫,她希望自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抓到一件足以制服对方的工具。结果令她绝望,她离两边的墙均有超过一米的距离,而且,两边并没有任何足以当做武器的东西。
胡之彦显然看穿了她的心事,说他亮的,老子不是结巴阶级敌人。方子衿并不因为他这样解释就相信了他。在她的心里,他永远都是那只给鸡拜年的黄鼠狼。她厉声问,你要做么事?胡之彦说,刁毛,老子来给你送个结巴喜讯,别他亮的像对待地富反坏右一样。说着,他顺手搬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方子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想说我能有么喜讯?却没有开口,她不想和他说上哪怕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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