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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只是望着我吗?她常独自呆愣,目光迷茫,渐渐迷茫,渐渐空荒,透过老海棠树浓密的枝叶,不知所望。
春天,老海棠树摇动满树繁花,摇落一地雪似的花瓣。我记得奶奶坐在树下糊纸袋,不时地冲我唠叨:&ldo;就不说下来帮帮我?你那小手儿糊得多快。&rdo;我在树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唱歌。奶奶又说:&ldo;我求过你吗?这回活儿紧。&rdo;我说:&ldo;我爸我妈根本就不想让您糊那破玩艺儿,是您自己非要这么累。&rdo;奶奶于是不再吭声,直起腰,喘口气,这当儿就呆呆地张望‐‐从粉白的花间,一直到无限的天空。
或者夏天,老海棠树枝繁叶茂,奶奶坐在树下的浓阴里,又不知从哪儿找来补花的活儿,戴着老花镜,埋头于床单或被罩,一针一线地缝。天色暗下来时她冲我喊:&ldo;你就不能劳驾去洗洗菜?没见我忙不过来吗?&rdo;我跳下树,洗菜,胡乱一洗了事。奶奶生气了:&ldo;你们上班上学,就是这么糊弄?&rdo;奶奶把手里的活儿推开,一边重新洗菜一边说:&ldo;我就一辈子给你们做饭?就不能有我自己的工作?&rdo;这回是我不再吭声。奶奶洗好菜,重新捡起针线,从老花镜上缘抬起眼,又会有一阵子愣愣地张望。
有年秋天,老海棠树照旧果实累累,落叶纷纷。早晨,天还昏暗,奶奶就起来去扫院子,&ldo;刷啦‐‐刷啦‐‐&rdo;院子里的人都还在梦中。那时我大些了,正在插队,从陕北回来看她。那时奶奶一个人在北京,爸和妈都去了干校。那时奶奶已经腰弯背驼。&ldo;刷啦刷啦&rdo;的声音把我惊醒,赶紧跑出去:&ldo;您歇着吧我来,保证用不了三分钟。&rdo;可这回奶奶不要我帮。&ldo;咳,你呀你还不懂吗?我得劳动。&rdo;我说:&ldo;可谁能看得见?&rdo;奶奶说:&ldo;不能那样,人家看不看得见是人家的事,我得自觉。&rdo;她扫完了院子又去扫街。&ldo;我跟您一块儿扫行不?&rdo;&ldo;不行。&rdo;
这样我才明白,曾经她为什么执意要糊纸袋,要补花,不让自己闲着。有爸和妈养活她,她不是为挣钱,她为的是劳动。她的成分随了爷爷算地主。虽然我那个地主爷爷三十几岁就一命归天,是奶奶自己带着三个儿子苦熬过几十年,但人家说什么?人家说:&ldo;可你还是吃了那么多年的剥削饭。&rdo;这话让她无地自容。她要用行动证明。证明什么呢?她想着她未必不能有一天自食其力。奶奶的心思我有点懂了:什么时候她才能像爸和妈那样,有一份名正言顺的工作呢?大概这就是她的张望吧,就是那老海棠树下屡屡的迷茫与空荒。不过,这张望或许还要更远大些‐‐她说过:得跟上时代。
所以冬天,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每一个冬天的晚上,奶奶都在灯下学习。窗外,风中,老海棠树枯干的枝条敲打着屋檐,摩擦着窗棂。奶奶曾经读一本《扫盲识字课本》,再后是一字一句地念报纸上的头版新闻。
在《奶奶的星星》里我写过:她学《国歌》一课时,把&ldo;吼声&rdo;念成了&ldo;孔声&rdo;。我写过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事:奶奶举着一张报纸,小心地凑到我跟前:&ldo;这一段,你给我说说,到底什么意思?&rdo;我看也不看地就回答:&ldo;您学那玩艺儿有用吗?您以为把那些东西看懂,您就真能摘掉什么帽子?&rdo;奶奶立刻不语,唯低头盯着那张报纸,半天半天目光都不移动。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但知已无法弥补。&ldo;奶奶。&rdo;&ldo;奶奶!奶奶‐‐&rdo;我记得她终于抬起头时,眼里竟全是惭愧,毫无对我的责备。
但在我的印象里,奶奶的目光慢慢离开那张报纸,离开灯光,离开我,在窗上老海棠树的影子那儿停留一下,继续离开,离开一切声响甚至一切有形,飘进黑夜,飘过星光,飘向无可慰藉的迷茫和空荒……而在我的梦里,我的祈祷中,老海棠树也便随之轰然飘去,跟随着奶奶,陪伴着她,围拢着她;奶奶坐在满树的繁花中,满地的浓阴里,张望复张望,或不断地要我给她说说:&ldo;这一段到底是什么意思?&rdo;‐‐这形象,逐年地定格成我的思念,和我永生的痛悔。
第5章柯灵:巷在江南小城中
巷,是城市建筑艺术中一篇飘逸恬静的散文,一幅古雅冲淡的图画。
这种巷,常在江南的小城市中,有如古代的少女,躲在僻静的深闺,轻易不肯抛头露面。你要在这种城市里住久了,和它真正成了莫逆,你才有机会看见她,接触到她优娴贞静的风度。它不是乡村的陋巷,湫隘破败,泥泞坎坷,杂草乱生,两旁还排列着错落的粪缸。它也不是上海的里弄,鳞次栉比的人家,拥挤得喘不过气;小贩憧憧来往,黝黯的小门边,不时走出一些趿着拖鞋的女子,头发乱似临风飞舞的秋蓬,眼睛里网满红丝,脸上残留着不调和的隔夜脂粉,颓然地走到老虎灶上去提水。也不像北地的胡同,满目尘土,风起处刮着弥天的黄沙。
这种小巷,隔绝了市廛的红尘,却又不是乡村风味。它又深又长,一个人耐心静静走去,要老半天才走完。它又这么曲折,你望着前面,好像已经堵塞了,可是走了过去,一转弯,依然是巷陌深深,而且更加幽静。那里常是寂寂的,寂寂的,不论什么时候,你向巷中踅去,都如宁静的黄昏,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足音。不高不矮的围墙挡在两边,斑斑驳驳的苔痕,墙上挂着一串串苍翠欲滴的藤萝,简直像古朴的屏风。墙里常是人家的竹园,修竹森森,天籁细细;春来时还常有几枝娇艳的桃花杏花,娉娉婷婷,从墙头殷勤地摇曳红袖,向行人招手。走过几家墙门,都是紧紧地关着,不见一个人影,因为那都是人家的后门。偶然躺着一只狗,但是决不会对你狺狺地狂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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