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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涛涛,千帆竞渡。
刘屠狗站在南镇禁军江南大营的寨墙上,隔着雾蒙蒙的江面回首北望,只能隐隐看见江北大营的旌旗。
他忽然咧嘴一笑,说道:“明明只隔了一条大江,山川风物就有不同,便连这吹在脸上的微风,都要比中州湿润许多。”
站在他身侧的任西畴禁不住会心一笑,道:“二爷的性子最受不得约束,偏偏京师又是天底下最重规矩的所在,自然不如饮马大江、马踏江湖来得痛快。”
刘屠狗一愣,哑然失笑道:“说的在理。”
他蹲下身子,看着脚下壁垒森严、坚固连绵的营寨,问道:“那你再说说看,在你眼中这南镇禁军的成色如何?”
任西畴也跟着蹲下,略作沉吟后答道:“在所谓中州屏藩、龙庭四辅的‘平宁安定’四州之中,宁州也就是民间惯常称呼的南宁府无疑最不起眼。这座州府不似号称‘西京陪都’的西安府那般建有巍峨壮丽的行宫和规模庞大的衙门体系,不似曾久经战火的北定府那般由掌军亲王坐镇、一应布置如同边镇,也不似控扼东海、水师几不逊于青州的东平府那般富庶繁华,甚至有些平平无奇,驻扎于此的南镇禁军亦是如此。”
“哦?怎么说?”刘屠狗颇感兴趣地追问道。
南衙之中,诏狱原有的谍报消息、羁押审讯等本职,悉数交给了任西畴的祈福殿。不过数月光景,这个心思缜密的魔门北宗余孽身上,已然有了几分当初西安府绿袍勾录魏大的影子。
就听任西畴道:“数百年来,朝廷的军政重心始终都在北方,每逢北地大战,南镇禁军多被抽调,尤以二百年前铁骑西征时为最,湘戾王敢于谋反且叛乱之初能够迅速成事,与此不无关系。时至今日,便连京师北军大营都不曾足额,南镇禁军缺兵少将就更成了常态,靠着南北两营的深沟高垒和江防水师,少量禁军精锐足以扼守住大江和运河,但想要振作进取、威慑江南诸州就有些力有未逮。”
他抬手南指,继续说道:“大周南方特别是江南这片地方,广袤不输中原和北地,自古以来便被世家和教门盘踞,势力之盛足以与官府分庭抗礼,甚至在有些州府还要压过官府一头。有鉴于此,几代天子往往尽量将诸子和宗室往南分封,用以压制豪杰、平靖地方。”
“真定老王这类宗室王爷且不提,只说当今天子的几位嫡子之中,便有封地靠近西南的二皇子清河郡王、七皇子兰陵王,就藩江南的三皇子汝南王、四皇子颍川郡王、五皇子会稽郡王以及偏居东南、距京师最远的六皇子广平郡王。”
刘屠狗听得连连点头,乐道:“说起来,咱们进京一趟,有望承袭皇位的三个皇子里唯独太子还未见过,余下的两个倒是都打过交道。”
“如果二爷口中所谓的打过交道,指的是……曾经得罪过的话,的确如此。”任西畴也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
“二爷我这般通情达理、与人为善的一个人,怎么被你一说就仿佛是个到处得罪人的棒槌?”
刘二爷当即不乐意了:“兰陵王这人爱画大饼、心眼儿却不大,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过是随口说了两句实在话,孟匹夫就跳出来讨打,这可不能怪我吧?汝南王倒是个有些肚量的,可惜心思太深,又千不该万不该收留了羊泉子那个老梆子,二爷我也只能对不住他了。”
再看任西畴,这位祈福校尉居然很是认同刘二爷所言:“诏狱是也只能是天子之鹰犬,二爷若非如此行事,怕是坐不稳南衙都统的位子,更得不着这趟南下的差事。”
“左右不过是些杀人放火的勾当罢了。”
刘屠狗眸光闪动,咧嘴笑道:“俺入这诏狱纯粹是机缘巧合,原本想着哪天觉得无趣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到今日却平添许多顾虑。我若是真的一走了之,三千黑鸦怕是没几人能有个好下场的。”
他扭头看向任西畴,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对了,咱黑鸦军凑够三千了吧?”
任西畴想了想,摇头道:“若是只计算得了二爷授记的正卒,当还差了不少,若算上慕名而来想混口饭吃的江湖人以及被荡寇殿押回来的那些血税,早已不止三千。只不过徐东江筛选甚严,每日血棠营里都要拖个几具到几十具不等的尸体出来沉江,据说都是些死不足惜的人渣,索性帮把手送上一程。剩下来的也要交过了投名状,才有资格送到二爷跟前授记,这两道关口同样是过则生、不过则死。”
“收血贿这个已经人人喊打的玩法,从朔方跟过来的老兄弟都清楚,不少人还亲自打过草谷,杨雄戟那边儿鼓捣出的祈福钱也已报我知晓,可这血税又是个什么名堂?”刘屠狗讶然问道。
“这个倒不是咱黑鸦自己提的,是南方绿林里的说法。”
任西畴慢条斯理地解释道:“白函谷的寒芦卫一路南下,当真是把荡寇二字时刻挂心,听说哪里有绿林匪寨乃至作恶的江湖门派、地方豪族,一律打上门去,扯诏狱的虎皮强征其精壮充军,不从者固然是满门诛灭,从者也要过一遍筛子,其中劣迹斑斑者必定斩杀当场。如此几次之后,这种带血的人头税被冠以‘黑鸦血税’之名,在南方绿林不胫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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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过完筛子要杀人时,白函谷给那些土匪头子、豪强家主的说法都是‘如此人渣即便送到黑鸦军也过不了血棠卫徐副尉那一关,还不如早早砍了省心省事’。结果就是徐东江明明跟在二爷身边未动,在南方绿林中的凶名却还在白函谷之上,说什么宁遇白税监,莫见徐阎王。”
“今儿一早才收到的消息,寒芦卫已出了宁州,进了西南方向的滁州地界。滁州多山、土地贫瘠,自古绿林兴盛,遇上灾荒就更是匪乱四起,南镇禁军隔几年就要剿上一回,却收效甚微。”
任西畴顿了顿,神情变得有些诡异起来:“原本白函谷已做好了打上几场恶仗的准备,不成想滁州绿林各个山头的匪类豪强不等收税的黑鸦上门,反而争先恐后送子弟来投,即便冒着被白函谷斩杀大半的风险,依旧趋之若鹜,还问白税监能不能让他们自己动手,权当是投名状了。甚至有些寨主事后还要攀比,说自家向来讲一个盗亦有道,如今不过是五抽一,比起那些个三抽一、二抽一的绿林败类要清白良善太多。”
刘屠狗听了咂咂嘴,摇头道:“嗐!有几人生来就愿意为匪?为使自家的后生挣脱这个烂泥潭乃至混个诏狱的官身,竟是心甘情愿拿人命铺路。这大周天下明明并非乱世,却总有人活在乱世之中呦。”
他感叹之余,又颇有些哭笑不得:“二爷我一路上忙于应付各州各郡的官员将领,你们倒是撒了欢儿,个顶个地不消停。嗯,白税监……以杀戮为耕作的《刀耕谱》让白函谷修成这般模样,日后函谷白氏即便复兴,怕也没脸以将门自居了。至于徐阎王,哈,倒是有当初二爷的几分风范了。”
他说着眼珠一转,问道:“可我怎么听说,如今这南宁府中凶名最盛者,正是你这位祈福殿主呢?昨夜里我恰巧听见两个禁军百骑长私下嘀咕,说进了血棠卫好歹还能活下大半,可要是落到祈福卫的手里,那才是真的有进无出。”
任西畴对刘二爷的揶揄丝毫不以为意,正色道:“大人明鉴,能进祈福卫的,或是背景显赫或有一官半职在身,要么是镇狱侯亲下令旨,要么是北衙行文过来,少数是咱们南衙自办,这些人犯都是要锁拿进京的。这中间有些拎不清的,自然是当场格杀,至于死于羁押和审讯的,多半是身子骨太弱的缘故。”
刘屠狗点点头,忽地沉下脸来:“你们如何办差、如何修行,我都不管,只是有一条,如若有人杀戮无辜、欺压良善,休怪二爷翻脸无情!除此之外,便是那些个姬家的王爷犯了事,也只管秉公而行,天塌下来自有你家二爷顶着!”
任西畴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躬身一礼:“谨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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