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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以及小石榴和小谢无微不至的精心照顾,我肩膀的刀伤得以迅速恢复。尽管落下了一定的残疾,可对于血气方刚的我来说,影响似乎并不大,只不过左臂功能稍许受限,再也抬不起胳膊而已。当时我根本没有“皮肤毛发受之于父母不敢毁伤”的概念,却极其崇尚于“伤疤是对男子汉最大的奖赏,伤疤亦是男子汉的勋章”之类的偏激心态,义无反顾地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回到了我曾经浴血复仇的老城里。走在大街上,再次踏足这一亩三分地,已经全然的物是人非了。回到西门里的第二天,我想再去一趟九中,看看二黑臣服于我之后的学校门口,究竟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以此满足我的虚荣!
生生刮了一天的大风,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天上晴空万里,空气中却依然夹杂着一股子土腥味儿。因为那个年头儿的老城里,本身也是一座“土城”,街道边、胡同中、院子里、房顶子上,甚至于屋内的水泥地面上,您就说哪儿没土吧?只要一刮大风,整个一土地爷土地奶奶老两口搬家,漫天遍地都是浮土。眼瞅着快到下午五点半了,天色暗了下来,我抓紧捯饬捯饬,将校呢帽子、白围脖、军大衣、军挎,一股脑往身上招呼,最后又往军挎里塞了一把钢丝锁,以备不时之需,出门蹬上自行车直奔九中,准备去接已经恢复学业的小石榴和大伟。
当时每到早晨或傍晚上下班的时间段,一走进城里必然遭堵,因为三轮车、自行车、行人太多,杂乱无章毫无秩序,还别说汽车,一旦开进来两辆“狗骑兔子”,马路就会被堵得严丝合缝,短则十几分钟挪不了地儿,长了更不好说,让人进退两难,很多人宁愿绕行东南西北四条马路,也不愿意走城里。好在我熟悉地形,穿小胡同“打游击”,很快来到鼓楼十字街,迎着放学的人流,缓缓骑向学校门口。也许是一种心理暗示,自己感觉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普普通通的老实孩子了,而是一位曾经浴血校园,两度重创二黑团伙恶势力的英雄人物。那些老实巴交闷头念书的好学生们,依旧对我这种造型的人不闻不问,都不拿正眼看你。可很多像我以前在校时那样,徘徊在好学生与小玩儿闹之间的同学们,却纷纷对我投来敬佩的目光。还有不少以前并不是很熟的同学,比如同年级但不在一个班的半熟脸儿,也主动上前把我围住,打着以前从没打过的招呼。这个感觉让我十分享受,成者王侯的感觉就是一个字——爽!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着那些“识时务”的同学们,似乎也接收到一些女生投过来的暧昧多情的目光,我让她们看得不淡定了,急忙将眼光瞥向别处。一眼看到学校对过的小胡同口,竟然仍有一帮一伙的人在那儿东张西望,嘿!你妈大树都倒了,猢狲还没散呢?
我定睛观瞧,胡同口那几块料,只不过是二黑三龙手下的狐朋狗友,全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乌合之众,嘎杂子琉璃球,没一个像样的,猫腰缩脖子端肩膀,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而在我身边簇拥着我的,则是曾经被二黑之辈欺负却敢怒不敢言的同学们,其中不乏几次三番被他们劫道要钱,被迫委曲求全的好学生。看得出来,经过我和二黑的两次较量,我已经是九中学校门口的一号人物了,这是我用左臂残疾换来的威风,此时不用更待何时?裹挟着与二黑两战两胜的余勇,我拨开周围的人群,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目光中带着一股子杀气,向马路对面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南门里的马路没多宽,几步就走到了那伙人身边。有几个一看势头不对,悄悄地梢到一边去了,也有扭头便走的,眼前还剩下六七个人。我站定脚步,跟他们一个一个“对眼神儿”。那个年代,在街面上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凡是有那么一点玩玩闹闹的意思,甭管是单人对单人,或者一伙对一伙,只要看见你的举止做派穿衣打扮像个混混儿,双方走在马路上,虽然谁也不认识谁,也没任何过节儿,两边却必定要对一对眼神儿。彼此的目光充满了挑衅与不屑,这也是一种心理的较量,比拼的是意志和定力。因为所谓的“对眼神儿”,也闹出不少事儿,引发过无数次头破血流的群殴或者单挑。你说到底因为什么?什么原因也没有,无非是看他或他们别扭!当然,绝大部分是其中一方认栽,低下头移开目光。也有的不想把事儿闹大,或者心里发虚的,赶紧提人儿盘道,那么这场架就打不起来了。我以寻衅滋事的目光,挨个审视着他们几个。还真有个不服的,身量和我差不多,一直和我对视着,居然毫不示弱。我往前凑着,几乎已经和他脸挨着脸了,他却没有任何要躲开的意思。我在心理优势的支撑下,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准备教教他今后该怎么跟我“对眼神儿”!
我拽着他往旁边的胡同里走,他好像也没有反抗的意思,就跟着我往里走。而我身后却紧紧跟着百十号人,这里头有不少跃跃欲试的同学,早想跟二黑一伙对抗,只苦于没有人扛旗领头,也有几个长期混迹于学校门口,跟着二黑借横沾光的小混混儿,他们在观察局势的发展会倒想哪一方。这么一大群人往胡同里灌,把胡同口堵得严严实实。我把那小子拽到胡同深处,刚刚站住了,还没等我说话,他却主动开口了,一句话噎得我无言以对,你们猜他怎么说的?
原来这小子被我拽进胡同,不禁心里发虚,站定之后说了一句话,荒唐得令人喷饭,让我哭笑不得,也彻底暴露了他内心的胆怯,他说:“怎么着墨斗?我可知道你,你是想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吗?”我叼在嘴里的香烟,差点没笑得掉到地上,这你妈哪儿跟哪儿啊?我都没法回答他了,憋住笑低头想了一下,我也只能这么说了:“斩草除根?还你妈赶尽杀绝?你是二黑的儿子还是孙子?你们整天劫我们这些没钱没势的老实孩子,做的那不叫绝户事儿吗?你问问这些人,有没挨过你们打的吗?不灭了你们这伙人,这学校门口安稳不了!”众多同学义愤填膺:“对啊!我们天天上学提心吊胆的!”这小子也不再嘴硬了,忙说:“我没掺和什么呀,你怎么就找上我了?”我一只手揪着他,一只手指着他的鼻子说:“我今天板板你们这伙人的臭毛病,也顺便教一教你今后该怎么跟别人对眼神儿!”他两手托着我的手腕子,也不敢跟我较劲儿,愁眉苦脸地说:“行行,你先放开我,我不跑……”正当此时,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嚎叫:“都你妈躲开,你马勒戈壁的,我今天跟你们豁命!”
这一声响彻长空凄厉绝望的哀嚎,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也惊得人群一分两开,闪出一条小道,随即冲来俩人,前头的是小石榴,手里握着他的折叠水果刀,一脸急切的表情,大伟紧随其后,那声嚎叫正是从大伟嘴里发出来的。只见他毛发竖立,脸涨得通红,一手提着书包,一手举着一块砖头,拼了老命一样跑了过来。
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想到此时此刻的大伟,居然能干出对于他而言惊天地泣鬼神的“丰功伟业”——敢对二黑之流奋起反抗!如若给老实人挤兑急了,他的能量潜力绝对不可低估。自打我和小石榴跑路以来,大伟着实吃了不少挂落儿。二黑头一次堵我们的时候,已然对大伟这个临阵吓哭的怂货有了几分印象,本来他就是一个专找软柿子捏的主儿,找不到我和小石榴,自然要拿大伟出气,三天两头地找茬儿,把大伟堵在学校门口,或是踹上一脚,或是抽两个耳光。最可恨的是有一次二黑喝大了,在大伟脸上啐了一口腥臭的黏痰,还不准他擦掉,就让他带着恶心的黏痰回家。大伟饱受凌辱,又委屈又窝火,可是他没有反抗的勇气,在学校里也抬不起头,直到从小石榴口中得知我回来了,他才如释重负,找到了JF区人民群众当家做主的感觉。而在今天,大伟听说我要出头灭掉二黑手下的这伙虾兵蟹将,积郁已久的屈辱愤恨一起涌上心头,真可以说是“挤兑哑巴说话、挤兑瞎子画画”,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随手抄起一块砖头,要为自己所遭受的凌辱羞臊做一个了断。只见他怒目圆睁、怒发冲冠地举起那块砖头,直奔被我揪住的那个小子冲了过来!
大伟出人意料的举动,让我和小石榴都吓了一跳。眼瞅着他当真拿出了豁命的架势,小石榴急忙跑过去,拦腰抱住他。而在大伟身后,却还有一帮起哄架秧子的高喊:“大伟!砸BK的!”还有人喊:“大伟!今儿个全看你的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自古有之,在天津卫老城里这一亩三分地,更是将这种民风发扬到了极致,大伟让他们架楞得不拍砖都不行了,真要说这一砖头拍下去,准得砸那小子一个红光崩现万朵桃花开。我见势头不对,急忙大喝一声,叫大伟住手,小石榴也一个劲儿往后拖他。可是此时的大伟,却不知哪来的那么大脾气,谁也拦不住,谁的账也不买,执意洗刷前耻为自己正名,他这老实人的轴劲儿一上来,可真是十头牛也拽不回来。眼见着大伟手往下落,砖头马上要砸在这小子脑袋上了,我也是急中生智,使劲将揪在手里的这位往自己身前一拽,大砖头“呼”地一声砸下来,搂肩带背拍到了这小子的后脊梁上。
这小子疼得“哎呦”一声,别看大伟使出吃奶的力气给他那么一下,他还必须感谢我这一拽,确实是把他救了,否则这一砖头砸在脑袋上,当场就得砸昏过去,弄不好落一个三龙的下场。大伟不解恨啊,举起砖头又往下砸。我在大伟举起手的一刹那,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好在大伟后面有小石榴抱着,要么非得弄个屁股墩儿不可。大伟冲着我一声怒吼:“你不上手打他,怎么踹我一脚?”我指着他说:“你瞧你那揍性!脾气见涨啊,人来疯是吗?你真要砸他是吗?行,我不管了,你尽管砸!等他摆好姿势你再砸,这一次砸准啦,把他脑浆子砸出来,我让你暖和暖和手,来来来,我给你拽住了,快砸啊!”那小子已经吓坏了,俩手护头大声喊着:“墨斗!墨斗!你先听我说一句行吗?咱没这么大的过节儿啊!”以我对大伟的了解,他无非是火撞脑门子,逞这一时的匹夫之勇,我敢断定他不会再砸第二下了,更何况我的脸已经沉下来了。再怎么说,我也不能再让大伟跟着掺和了,他就不是这里的“虫儿”。我们仨打小就这样,平常我什么事都让着他们,但如果我在大伟和小石榴面前掉了脸儿,他们俩还真得琢磨琢磨。
我一只手抓住那小子的头发,使劲儿往下按,又扯着他往大伟身边靠:“快来啊大伟!赶紧的,我告诉你,真想要了他的命,你就往他太阳穴狠命来一下子。想让他残废,你就照着他后脑勺来一下,你也让我看得起你一次,别弄个半吊子,你也下不了台阶,你砸吧!”大伟的脸憋得通红,上下嘴唇直打哆嗦:“你戗我是吗?”我说:“没错,我戗你!你今儿个也在学校门口露把脸儿,你也欺负别人一回,敢砸吗?你要不敢砸我替你砸?”
说一千道一万,大伟还是个老实孩子,从小就没正经打过架,被我一通抢白弄得上不来下不去。小石榴也在大伟身后不住劝他。大伟是属野猪的——有横劲没竖劲,他本身又不是在外边混的,面子对于他来说可有可无,但他仍是不解气,最后又在那小子屁股上狠踢了一脚,随即说出一句滑天下之大稽的话:“今天你是沾了墨斗的光,他要不在这儿,我非得弄死你不可,我就是要问问,你们谁还不服?”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只好话赶话替那小子说了:“服了,服了,连我都服你大伟了!你够杠儿,你是耍儿!”小石榴和我那些同学,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只有大伟满脸通红,嘴里依旧嘟哝着:“看我弄不死你们的……”
我再一次抓着那小子的头发,将他拎到面前问:“你打算怎么着,还有什么想法吗?还有寒气儿是吗?你服大伟吗?”这小子早被大伟“狗急跳墙、人急拼命”的样子吓坏了,他也知道我现在不会把他怎么样了,抬起头来一个劲儿求饶:“我真服了,牛掰不打服的,我今后再也不在九中门口露面了,我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了,墨斗,大伟,如果你们以后看见我再上九中门口来,随便你们怎么收拾我。其实我之前纯属跟着二黑他们瞎胡闹,真不是冲你们来的。”我又问他:“那你以后会看人了吗?”他忙说:“会看,会看!我以后见着你们,我低着头溜边儿走,行了吗大哥?”我身后的一众同学一齐起哄谩骂着,还有要打便宜人儿的,有伸脚踹他的,有往他身上啐唾沫的,当时乱乱哄哄,我也看不清到底谁在打谁在踹了,反正这小子挺狼狈的,被众人你一拳我一脚地打跑了。我一看差不多了,见好就收吧,当下跟小石榴、大伟三人,勾着肩搭着背,向着西门里,迎着刀子一般的寒风归去。就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可那无忧无虑的日子,确确实实地已经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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