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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忙答道:“不敢当不敢当;老朽姓袁,名珙,字廷玉,市中相面之人,让沈少侠见笑了。”
袁珙——这个名字十分耳熟;沈若寥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王惊见他发愣,在一旁提醒道:“你为燕王做事,就从来没有听道衍大师提起过袁珙?”
沈若寥微微怔了一下;他记起来了;他确实听说过袁珙,却并非从道衍大师那里听说。他在洪家酒店做伙计时,经常听到南来北往的客人酒饭之间胡侃。他从来没有从这些胡侃中听到过父亲的往事,倒是频频听他们提起袁珙的大名——对世人来说,一个从俗世间引退消失了二十年的传说中的冷血剑客,毕竟远不如一个仍然留在市井之间,为人看相算命,言无不中的半仙要更有生命力。
他所听说过的袁珙,卜相算卦无有不中,曾为诸多达官贵人相面,后事皆被其言中,天下称奇。相传他年轻时跟一个前辈高人学相面,每天正午用双目直视太阳,直看到两眼昏花,头晕脑胀,无法走路,然后让人扶到一间黑屋子里面,给他一盘子黑豆,非让他把那些黑豆子一粒一粒看清楚。到了晚上,就把些五颜六色的彩绸子挂到窗户上,月光透过绸布照进来,然后他在屋子里面,对着月光分辨绸布的颜色。就这样,袁廷玉修炼成功,给人相面的时候,都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说人家能当官,那人将来准当官。他说人家有骤贵的命,人家就在一夜之间,鸡犬升天,然后又一夜之间,抄家流放了。
袁廷玉相过的所有人当中,最有名的当属道衍大师;传说二十多年前,袁廷玉于嵩山寺中遇到道衍大师,大异之,说他“是何异僧,面若病虎,目三角,性必嗜杀,刘秉忠之俦也”。这道衍大师,如今就在北平辅佐燕王,和姚表一起被燕王视为左膀右臂,眼看着也就和刘秉忠差不多了吧。
他察觉到袁珙目光如炬,会聚在自己脸上,想到对方如此高的相术,必然一眼之下,就把自己未来十年二十年都看了个底儿掉,不由得浑身窘迫,仓促间行礼道:
“原来是先生!久仰先生大名,若寥失礼了。”
袁珙忙还礼道:“岂敢!沈少侠大名,老朽才真是久仰了。今日得会,三生有幸。”
沈若寥听到对方如此说,心里突然又抑郁下来,冷淡地说道:
“先生原来也知道我;想必都是因为我爹的缘故。”
袁珙微微一愣,转眼却看到王惊在一旁给自己使眼色。他明白沈若寥误会了自己,有些难堪,也有些歉意,转换话题道:
“少侠已经见过秋儿了;老朽刚刚还和王真人说起,秋儿本是我友人的侄女,从小父母双亡,一直是跟她叔叔两个人隐居在武陵深山之中,从来没有游历过外面的世界。半年前,她唯一的亲人也因病过世,临终之前将她托付于老朽照顾。老朽膝下本有一女,无奈早殇,若是活到今天,该正好有与秋儿同龄的外孙女。老朽因此也就认了秋儿做外孙女,带她出来到处游历。今番到武当山来,只因为再过半个月就是中秋佳节,也是秋儿的十七岁生日;老朽想带她来看看武当山,进香请愿。我与王真人乃是多年的故交,最近两三年却一直无暇相见,彼此都十分想念,也正好借此机会好好重聚一下。却不想赶得如此之巧,还能有幸在这里见到沈少侠。想必方才山上,少侠与秋儿已经少有交谈;这孩子从小在山里长大,很少见外人;她叔叔惯着她,放任她漫山撒野,也不知礼数,很多地方难免惊吓到少侠。老朽年纪大了,管教起来力不从心,只希望她快乐就好,还望少侠见谅。”
沈若寥看了一眼南宫秋;秋儿却也正看着自己,见他投来目光,便含羞一笑,反倒让沈若寥一愣;他没有料到这个刚刚还想拉他的手,“不知礼数”的野丫头也会害羞。北平人都说,香儿成天在街头撒野疯闹——那是他们没见过秋儿。香儿起码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她选择跟他一起毫无顾忌地疯玩,是她不在乎世人的目光和舌头,并不是因为她不懂。不过,这也怪不得秋儿;他记起自己初出深山的那次,在北平的表现有多么不知礼数,闹了多少笑话。不同之处只是,父亲管教一向严厉,导致他怕人认生;这个秋儿姑娘却是明显的天不怕地不怕,更不知认生是咋回事。袁珙嘴上道歉,却又说只要她快乐就好,显然也和她叔叔一样,情愿如此宠着她的性子。
突然间,沈若寥发现,自己心里对这个姑娘起了一丝酸溜溜的羡慕。
他说道:“原来马上就是秋儿姑娘的生日了;中秋佳节的生日,一定是月神下凡,真当好好庆祝一下才是。却不知两位打算在武当山游玩多久?”
袁珙答道:“我于近日收到道衍大师来信,说是受燕王之托,邀我前往北平一会。所以,不会在武当山停留太久;顶多过了重阳,我们就会启程北上;少侠如不心急北归,到时候,我们正好可与少侠同行。”
沈若寥灰蒙蒙答道:“我还没想过什么时候走;我不心急,说不定过了重阳,你们都到北平,见到燕王了,我还依然赖在武当山不肯走,在王真人这里蹭吃蹭喝呢。”
王惊看到他眼中的阴霾迷雾,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半个月,沈若寥每天和南宫秋一起打发时间,要则一起读书填词为乐,要则一起在山上乱转,采摘野果,四处观景,帮着小道士料理茶园菜地。
他沉迷于这种隐士般的清净生活。周围没有贫穷、没有危险,没有他爱的人,也没有他恨的人,也没有他需要花心思来琢磨应付的人物和场面,只有纯净的山林,和一群与他无关的隐士。王真人随他自便安排生活,从不干涉,大部分时候都在和袁珙一起对弈研茶,研经读史。几个小道士只是照顾他的起居饮食,别的一概不问。只剩下秋儿一个女孩子,年龄相仿,好奇好动,时时处处和他泡在一起,在他面前不讲究任何礼节和规矩。起初这让他感到别扭难堪,然而很快,他便发现她的快乐天然而健康,充溢着活力和阳光,不受桎梏而无所偏见。他也便自己丢掉了压力和负担,放弃了所有戒备,欣然接受她的感染,很快和她打成一片,和她一起感受生命的愉悦和雀跃。
至于未来,他依旧不愿去想。他不愿意离开武当山,重新回到山外的世界,面对他曾经被蒙蔽的现实。曾经,燕山深处的他向往山外的世界,向往书上的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曾经,北平街头的他以为自己尝尽了现实的辛酸,了解山外真实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曾经,他坐在洪家酒店自己的房间里,把玩着骆阳送给他的靴刀,想到燕王,心头涌起的是感激和怯生生的憧憬,不敢太强烈,不敢执着,更不敢幻想未来——而那种源自希望的怯懦,背后撞击的冲动却又是他所未曾感受过的快乐。此时此刻,一切却又都不一样。突然之间,父亲又闯进了他的人生;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了父亲的阴影,开始学会独立自强,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原来他到底还是一直在欺骗自己。父亲的阴魂,始终将自己牢牢覆压在最底层,永远不会散却。
为什么他有这样一个父亲?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已经是个失败。世人看他的眼光中,原来始终只是嘲弄;嘲弄的不是他曾在街头行乞偷窃,至少不光是;最大的嘲弄,是他生作沈如风的独子,生来注定是个背信弃义、反复无常、残忍荒淫之人,却还幻想做英雄豪杰,顶天立地,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而所有这些嘲弄之大,莫过于那个给他一切希望和梦想之人,原来内心之中也从一开始就在嘲弄自己,甚至装模作样戏耍自己,然后坐在一旁看笑话。
燕王在北平百姓心中一向声望甚高,却又何苦干这无聊之事,作弄自己一个毫无希望的贱民。还是,他又错怪了燕王?可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得比自己还要清楚;他又为何瞒着我,从来不说半个字?
他想了很多,已经到了一想起父亲和燕王就头痛的地步,更不愿意再想。只要呆在武当山里,他便有清净自在,而不用去想任何事情,也没人提醒他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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