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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街往西北走五里地,就是条子沟。沟长三十里,有四个村子。每个村子都是一个姓,多的二十五六家,少的只有三户。
沟口一个石狮子,脑袋是身子的一半,眼睛是脑袋的一半,斑驳得毛发都不清了,躺在烂草里,天旱时把它立起来,天就下雨。
镇街上的人从来看不起条子沟的人,因为沟里没有水田,也种不成棉花,他们三六九日来赶集,背一篓柴火,或掮一根木头,出卖了,便在镇街的饭馆里吃一碗炒米。那些女人家,用水把头发抹得光光的,出沟时在破衣裳上套一件新衣裳,进沟时又把新衣裳脱了。但条子沟的坡坡坎坎上都能种几窝豆子,栽几棵苞谷,稀饭里煮的土豆不切,一碗里能有几个土豆,再就是有树,不愁烧柴,盖房子也不用花钱买椽。
镇街上的人从来缺吃的,也更缺烧的,于是就只能去条子沟砍柴。我小时候也和大人们三天五天里进沟一次,十五里内,两边的坡梁上全没了树,光秃秃的,连树根都被刨完了。后来,十五里外有了护林员,胳膊上带一个红袖筒,手里提着铐子和木棒,个个面目狰狞,砍柴就要走到沟脑,翻过庾岭去外县的林子里。但进沟脑翻庾岭太远,我们仍是在沟里偷着砍,沟里的人家看守不住村后的林子,甚至连房前屋后的树也看守不住。经常闹出沟里的人收缴了砍柴人的斧头和背篓,或是抓住砍柴人了,把胳膊腿打伤,脱了鞋扔到坡底去;也有打人者来赶集,被砍柴者认出,压在地上殴打,重的有断了肋骨,轻的在地上爬着找牙,从此再不敢到镇街。
沟里人想了各种办法咒镇街人,用红漆和白灰水在石崖上画镇街人,都是人身子长着狼头,但几十年都没见过狼了,狼头画得像狗头。
他们守不住集体的那些山林,就把房前屋后属于自家的那些树看得紧。沟里的风俗是人一生下来就要在住户周围栽一棵树,松木的桐木的杨木的,人长树也长,等到人死了,这棵树就做棺材。所以,他们要保护树,便在树上贴了符,还要在树下囲一圈狼牙棘,还要想法让老鸦在树上搓窝。谁要敢去砍,近不了树身,就是近去砍了,老鸦一叫,他们就扑出来拼命。但即便这样,房前屋后仍还有树也被砍掉了。
我和几个人就砍过姓许的那家的树。
姓许的村子就三户,两户在上边的河畔,一户在下边靠坡根。我们一共五个人,我和年纪最大的老叔到门前和屋主说话,另外三个人就到屋后去,要砍那三棵红椿树。老叔拿了一口袋十二斤米,口气和善地问换不换苞谷。屋主寒毛肌瘦,穿了件露着棉絮的袄,腰里系了根草绳。老叔说:米是好米,没一颗烂的,一斤换二斤苞谷。屋主说:苞谷也是好苞谷,耐煮,煮出来的糊汤黏,一斤米只能换一斤四两苞谷。老叔说:斤六两。屋主说:斤四两。我知道老叔故意在谈不拢,好让屋后砍树的人多些时间。我希望砍树的人千万不要用斧头,那样有响声,只能用锯,还是一边锯一边把尿尿到锯缝里。我心里发急,却装着没事的样子在门前转,看屋主养的猪肥不肥,看猪圈旁的那棵柿树梢上竟然还有一颗软柿,已经烂成半个,便拿脚蹬蹬树,想着能掉下来就掉到我嘴里。屋主说:不要蹬,那是给老鸦留的,它已经吃过一半了。我坐在磨盘上。沟里人家的门口都有一个石磨的,但许家的石磨上还凿着云纹。就猜想:这是为了推着省力,还是要让日子过得轻松些?
日子能轻松吗?!
讨价还价终于有了结果,一斤米换一斤半苞谷。但是,屋主却看中了老叔身上的棉袄,说如果能把那棉袄给他,他可以给三十斤苞谷。老叔的棉袄原本是黑粗布的,穿得褪了色,成了灰的,老叔当下脱了棉袄给他,只剩下件单衫子。
当三个人在屋后放倒了三棵红椿树,并已经掮到村前的河湾崖角下,他们给我们发咕咕的鸟叫声,我和老叔就背了苞谷袋子离开了。屋主说:不喝水啦?我们说:不喝啦。屋主说:布谷鸟叫,现在咋还有布谷鸟?我们说:噢噢,那是野扑鸽声么。
过了五天,我们又进沟砍柴,思谋着今日去哪儿砍呀,路过姓许的村子,那个屋主人瘦了一圈,拿着一把砍刀,站在门前的石头上,他一见有人进沟砍柴的就骂,骂谁砍了他家的树。他当然怀疑了老叔,认定是和老叔一伙的人砍的,就要寻老叔。我吓得把帽子拉下来盖住脸,匆匆走过。而老叔这次没来,他穿了单衫子冻感冒了,躺在炕上五天没起来了。
条子沟的树连偷带抢地被砍着,坡梁就一年比一年往深处秃去。过了五年,姓许的那个村子已彻底秃了,三户人家仅剩下房前屋后的一些树。到了四月初一个晚上,发生了地震,镇街死了三个人,倒了七八间房子,第二天早上传来消息,条子沟走山了。走山就是山动了。过后,我们去了沟里,几乎是从进沟五里起,两边的坡梁不是泥石流就是坍塌,竟然一直到了许姓村子那儿。我们砍树的那户,房子全被埋没,屋主和他老娘,还有瘫子老婆和一个小女儿都死了。村里河畔的那两户人家,还有离许村八里外十二里外的张村和薛村的人都来帮着处理后事,猪圈牛棚鸡舍埋了没有再挖,从房子的土石中挖出的四具尸体,用苇卷着停放在那里,而大家在砍他家周围的树,全砍了,把大树解了根做棺材。
还是那个老叔,他把做完棺材还剩下的树全买了回来,盖了两间厦子房,还做了个小方桌、四把椅子和一个火盆架。
老叔总是显摆他得了个大便宜,喜欢请人去他新房里吃瓜子,我去了一次,不知怎么竟感觉到那些木头就是树的尸体,便走出来。老叔说:你咋不吃瓜子呢?我说:我看看屹岬岭上的云,天是不是要下雨呀?屹岬岭在镇街的西南,那里有通往山外的公路。公路在岭上盘来绕去,觉得我与外边的世界似乎若即若离。
果然一年后,我考学离开了镇街,去了遥远的城市。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再回镇街,即便回来了,都是看望父母,祭奠祖坟,也没想到要去一下条子沟。再后来,农村改革,日子温饱,见到老叔还背了个背篓,以为他又要去砍柴,他说他去集市上买新麦种去,又说:世事真怪,现在有吃的啦,咋就也不缺烧的了?!再后来,城市也改革了,农村人又都往城市打工,镇街也开始变样,原先的人字架硬四椽的房子拆了,盖成水泥预制板的二层楼。再后来,父母相继过世,我回去安葬老人,镇街上遇到老叔,他坐在轮椅上,中风不语,见了我手胡乱地摇。再后来……我差不多二十年没回去了,只说故乡和我没关系了,今年镇街却来了人,说他们想把镇街打造成旅游景点,邀我回去参加一个论证会。我回去了,镇街是在扩张,有老房子,也有水泥楼,还有了几处仿古的建筑。我待了几天,得知我所熟悉的那些人,多半都死了,少半还活着的,不是瘫在炕上,就是滞呆了,成天坐在门墩上,你问他一句,他也能回答一句,你不问了,就再不吭声。但他们的后代都来看我,我不认识他们,就以相貌上辨别这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其中有一个我对不上号,一问,姓许,哪里的许,条子沟的,说起那次走山,他说听他爹说过,绝了户的是他的三爷家。我一下子脑子里又是条子沟当年的事,问起现在沟里的情况,他告诉说二十多年了,镇街人不再进沟了,沟里的人有的去省城县城打工,混得好或者不好,但都没再回来,他家也是从沟里搬住在了镇街的。沟里四个村,三个村已经没人,只剩下沟脑一个村,村里也就剩下三四户人家了。我说:能陪我进一次沟吗?他说:这让我给你准备准备。
他准备的是一个木棍,一盒清凉油,几片蛇药,还有一顶纱网帽。
第二天太阳高照,云层叠絮,和几个孩子一进沟,我就觉得沟里的河水大了。当年路从这边崖根往那边崖根去,河里都支有列石,现在水没了膝盖,蹚过去,木棍还真起了作用。两边坡梁上全都是树,树不是多么粗,但密密实实的绿,还是软的,风一吹就蠕蠕地动,便显得沟比先前窄狭了许多。往里继续深入,路越来越难走,树枝斜着横着过来,得不停地用棍子拨打,或者低头弯腰才能钻过去,就有各种蚊虫,往头上脸上来叮,清凉油也就派上了用场。走了有十里吧,开始有了池,而且是先经过一个小池,又经过了一个大池,后来又经过一个小池,那都是当年走山时坍塌下的土石堵成的。池面平静,能看见自己的毛发,水面上刚有了落叶,便见一种白头红尾的鸟衔了飞去,姓许的孩子说那是净水鸟。净水鸟我小时候没听说过,但我在池水里看见了昂嗤鱼,丢一颗石子过去,这鱼就自己叫自己名字,一时还彼起此伏。沿着池边再往里去。时不时就有蛇爬在路上,孩子们就走到我的前边,不停地用木棍打着草丛。一只野鸡嘎嘎地飞起来,又落在不远处的树丫上,姓许的孩子用弹弓打,打了三次没打中,却惊动了一个蜂巢。我还未带上纱网帽,蜂已到头上,大家全趴在地上不敢动,蜂又飞走了,我额头上却被叮起了一个包。亏得我还记得治蜂蜇的办法,忙把鼻涕抹上去,一会儿就不怎么疼痛了。
姓许的孩子说:本来想给你做一顿爆炒野鸡肉的,去沟脑了,看他们有没有獾肉。
我说:沟里还有獾了?
他说:啥野物都有。
我不禁感叹,当年镇街上人都进沟,现在人不来了,野物倒来了。
几乎是走了六七个小时,我们才到了沟脑薛村。村子模样还在,却到处残墙断壁,进了一个巷道,不是这个房子的山墙坍了一角,就是那个房子的檐只剩下光椽,挂着蛛网。地面上原本都铺着石头,石头缝里竟长出了一人高的榆树苗和扫帚菜。先去了一家,门锁着,之前的梯田塄下,一个妇女在放牛。这妇女我似乎见过,也似乎没见过,她放着三头牛。我说:你是谁家的?回答:德胜家的。问:德胜呢?回答:走啦。问:走啦,去县城打工了?回答:死啦,前年在县城给人盖房,让电打死啦。我没有敢再问,看着她把牛往一个院子里赶,也跟了去,这院子很大,厦子房全倒了,还能在废墟里看到一个灶台和一个破翁,而上房四间,门窗还好,却成了牛圈。问:这是你家?回答:是薛天宝的,人家在城里落脚了,把这房子撂了。到第二家去,是老两口,才从镇街抬了个电视机回来,还没来得及开门,都累得坐在那里喘气。我说:还有电呀?老头说:有。我说:咋买这么大的电视机呀?老头说:天一黑没人说话么。他开了门让我们进去坐,我们没进去,去了另一家,这是个跛子,正鼻涕眼泪地哭,吓得我们忙问出了什么事了,这一问,他倒更伤心了,哭声像老牛一样。
问她是不是哭老婆了,他说不是,是不是哭儿了,他说不是,是不是有病了,他还说不是,而他咋哭成了这样?他说熊把他的蜂蜜吃了。果然院子角有一个蜂箱,已经破成几片子。
不就是一箱蜂蜜么!
我恨哩。
恨熊哩?
我恨人哩,这条子沟咋就没人了呢?我是养了一群鸡呀,黄鼠狼子今日叼一只明日叼一只,就全叼完了。前年来了射狗子,把牛的肠子掏了。今秋里,苞谷刚棒子上挂缨,成群的野猪一夜间全给糟蹋了。这没法住了么,活不成了么!
跛子又哭了,拿拳头子打他的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返回来,又到了沟口,想起当年的那个石狮子,我和孩子们寻了半天,没有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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