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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自提亲事后,黛玉之病一日重似一日,所进汤药尽皆吐出,反徒增一番辛苦。阖府这时多半都听说了北静王求婚之事,无不罕异,有说宝玉有情有义,竟胆敢闯进王府抗婚,只怕惹下祸根的;有替他两个惋惜,说“好好一对玉人儿,竟这样被拆散了”的;也有趁心如愿,借机散播流言,惹事生非的,这也不消说他。如今只说凤姐因连日操劳,又犯了旧疾,身下淋漓不止;便连贾母身上也不大好,日间每每思睡,夜里偏又多梦,一夜醒来几次,太医每日来往诊治,只不见效;王夫人自从梦见元春后,亦是坐卧不宁,又不敢对别人讲出,只在佛前告诉,说是若能保得元春平安回来,自愿吃长斋,捐庙散经,点长明灯孝敬佛祖。
这日刚吃了饭,贾母觉的心里发闷,正想着寻些什么消遣,破闷行食,恰有水月庵的姑子净虚带着智通来府里请安,觑看颜色,打探虚实。贾母正想寻人说话,见他二人来了,倒也喜欢,便歪在黑漆描金靠背椅上道:“你们来的正好,我们二太太才说要从此敬佛,吃长斋,你们既来的巧,且与我们讲些因果来听听,也叫我们时常心中念着佛祖,积些缘法。”净虚便先说道:“老菩萨原是极通的,这些年来行善积德,礼经拜佛,那佛经掌故只怕比我们还熟透,且又见多识广,解的通。叫咱们可说些什么好呢?”贾母笑道:“那能呢?都说佛法无边,我能知道多少?九牛一毛罢了。”净虚道:“虽说如此,咱们修了一辈子佛,也终是俗人俗身,论缘法,却未必通的过老菩萨。”贾母只道:“这说的过了,过了。你且随意讲几个来听听。”
净虚便命智通讲来,说:“讲的好,老菩萨喜欢了,师父赏你;讲的不好,回去且要罚背经书呢。”智通道:“既然老菩萨如此虔诚,我就讲个尸毗王割肉买鸽的故事吧。”贾母道:“这个却是听过了。”智通又道:“那便说个九色鹿王拯救溺人的故事。”贾母道:“这个也听过。”智通想想又道:“那便说个摩诃萨太子舍身饲虎的故事。”贾母仍说听过了。智通又故意说了“五百强盗成佛”、“须者提太子割肉事亲复国”、“善事太子入海求珠”等几个浅显熟惯的佛经故事,果然贾母都说听过了,智通便叹道:“我就说老菩萨普天下再没有不知道的故事,寻常往别的人家讲经说法,谁家不是听一个赞一个?就只在老菩萨这里,竟没什么新鲜的,可难为死我了,这那里是讲佛法,分明是考举,我若能唬的过老菩萨,我也不用讲经宣卷,竟去考试作官了。晚上这顿罚经,竟是逃不掉的呢。”嘲笑一回,这方又说了一个“佛图澄听铃音辨吉凶”的故事。
王夫人、凤姐、李纨等也都坐在旁边听他讲法。便听那姑子说道:“原来深山里有一座九级佛塔,塔铃垂檐,随风作响,有位高僧佛图澄,最擅长从铃音中分辨祸福吉凶,人们便常求他听铃,以便趋吉避凶,预知生死。某年某日,有位赵太子石宣,想要谋害亲弟弟秦公韬,弑父举事,又怕计不得逞,便故意先去拜访佛图澄,想试试深浅。又不好说明来意,恰听得塔上一铃独鸣,便问道:‘大和尚素识铃音,究竟主何预兆?’那佛图澄慧眼佛心,早猜到他来意,却故意不说破,只答道:‘乃是胡子洛度四字。’石宣唬了一跳,连忙又问:‘什么叫作胡子洛度?’说着,恰便石宣之弟秦公韬徐步进来,佛图澄便盯着韬的脸只管凝视。韬自然觉的诧异,问其缘故,佛图澄答:‘公身上有血腥味,恐近日有不吉之事’……”
说到这里,宝玉、探春两个走来请安,贾母拉着问了几句话,又向姑子道:“这故事杀气太重,倒还是说些平和通畅的来听听就好了。”王夫人早变了色,闻言也忙道:“正是,刚吃过饭,且别说这些血咕溜拉的不吉利。”
净虚察言观色,早猜到贾母心思,又见宝玉进来,知道他们这些公子哥儿多半喜听香艳故事,便得了一个主意,忙阻住智通,笑道:“这倒是我来讲一个孔雀王的故事吧。”因说,“从前有个孔雀王,有五百个妻子,他却独恋着一只青雀,把五百个妻子都抛弃了,就只想得到这青雀的欢心。因这青雀喜欢喝甘露,吃蜜果,那孔雀王就每天早晨亲自往深山里采露水蜜果,回来奉养这青雀,好哄他高兴。”
宝玉向来不好听经说道,本意只想请了安略坐片刻就走的,听了这几句,却是心里一动,暗想:甘露,蜜果,倒好像在那里听过的一样。便坐住了,脱口问道:“这孔雀王这般痴心,倒不知那青雀拿什么来还他?”那老尼一愣,道:“这个佛经里倒没有说的,想来那孔雀王这般迷恋青雀,自然是因那青雀有其特别的好处,或者两个有夙世因缘也说不定。”贾母道:“且别理这个,只往下说吧。”
净虚遂道:“却说这国的王后得了一病,百药不医,是夜却做了一个梦,醒来便与国王说:有仙人告诉我,只要吃了孔雀王的肉,我的病就会好。于是国王悬赏求药,说谁若抓到了孔雀王,不仅赏银万两,还把公主许他为妻。有个常在山里走动的猎人听见了,他从前原得过孔雀王的搭救,知道他每早要替青雀采食蜜果,便想了一个主意,把自己浑身涂了蜜糖躺在地上诱那孔雀王走近。果然孔雀王中计,被这猎人捉住。孔雀王情知被猎人出卖,只得同他商量:你如果放了我,我告诉你一个地方,那里有座金山。猎人不信,说我放了你,金山又没有却怎么办?国王的赏赐可是写的分明。遂把孔雀王献给了国王。”
宝玉听到此,顿足道:“这猎人忘恩负义,着实可杀。”贾母与王夫人也各自出神。凤姐催促道:“不知那孔雀王医好了王后不曾?”老尼继续道:“那孔雀王见了国王,便又谋之于王,说:你不要杀我,我只要对着一碗水念咒,就可以让王后康复。国王听了,果然命人拿来一碗水,孔雀王对着念了几句咒,拿水给王后喝了,王后本来病的连身子也抬不起,喝了水,立刻就下地走动了,出脱的比病前更加光彩夺目。国王自然高兴,要重赏孔雀,封他做宫中御医。”贾母点头道:“这国王倒有个正经主意。”老尼笑笑,继续道:“孔雀王说:大王且不急赏赐,这算什么,我如果对着湖水念咒,湖里的水便有了仙气药性,可医百病。国王更加高兴,便把孔雀带到了湖边。孔雀跳到湖里作了法,百姓饮了湖水,瞎的也看见光了,聋的也听见声了,哑的唱起歌来,瘸的跳起舞,就跟过节一样。孔雀王见灾难已满,便飞到枝头对国王说:您可知道这世上有三个蠢人?”说到这里,故意打住。
贾母正听的起劲,忙问:“那三个蠢人?”净虚笑道:“老菩萨同国王问的竟是一样。那孔雀王便答道:第一个是我自己。我有五百个妻子,却只爱青雀一个,每天早早晚晚跑来跑去替他采果觅露,就像差役一样,还差点丢了性命,自然是第一个蠢人。”宝玉打断道:“此言差矣,此乃痴情,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本是天地间最珍贵难得的,所谓择善而固执,怎能称之为蠢?”探春忙道:“且别打岔,听他说完。”老尼又道:“第二个蠢人是猎人,他背信弃义,以假当真,拒绝我许他的整座金山,却贪图万两黄金,还不是一个蠢货吗?”宝玉道:“以假当真,因小失大,也确可称之为蠢。倒不知这第三个蠢人是谁?”老尼笑道:“国王也是这样说,竟跟哥儿想的一模一样。只听那孔雀王说:‘第三个就是国王您了,我有这样法力,你怎么竟能轻易放了我呢?’说罢,孔雀王拍拍翅膀,转眼就不见了。”
讲毕,众人都道好听。贾母笑道:“这世上又贪心又固执的人原多着,依孔雀王说的,我们这屋子里坐的,也都是几个又不知足、又不识货、丢了西瓜捡芝麻的蠢货罢了。”说的人都笑起来,姑子自然又是满口奉承不已。凤姐笑道:“我虽不信这些报应因果,说不的,倒要替我们姐儿行行善,捐点香油,烦师父闲了也在观音菩萨、弥勒佛、二郎神面前常替我们姐儿祝祷祝祷。”智通道:“奶奶若求平安,心中只默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可也,我可帮奶奶在佛前求一串佛珠,念一句拨一粒珠子,每天念三遍经,缘法自然生。倒不必拜二郎神、弥勒佛的。”凤姐笑道:“都说到那个山头拜那座庙,我却不知道将来我们姐儿都要经过那些山头那些庙,那些庙里面又是那些佛爷主事儿,依我说倒是早早送了礼,混个人情熟络的好,横竖礼多人不怪,有人情比没人情好。免的真要求到的时候,‘临时抱佛脚’,只怕不应急儿。”说的众人都笑了。
两姑子又奉承不已,直说的天垂宝像,地涌金莲。宝玉渐听不入耳,遂告辞了出去,凤姐儿妯娌姐妹几个也都散了,惟有贾母和王夫人两个仍坐在那里听姑子讲经。
正说的热闹,忽然二门上小厮一叠声报进来,说是内相夏公公来了,贾母吃了一惊,唬的抖衣乱颤,忙忙更衣出迎。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皆出仪门外等候。
只见那夏守忠坐着四人轿子,后边羽林军执缨枪列队跟随,一路喝道而来,贾赦等忙接上前请安,羽林军在仪门外停住,夏太监仍不停轿,径命抬进中堂来,方喊停下,扶了小太监的肩下来。贾赦等只得跟从进来,见那夏太监一身素服,面色凝重,都不知发生何等大事,皆战战兢兢,且请入大厅,不及看茶,且跪下听旨。夏太监却又一手一个扶起赦、政二人,且道:“国丈爷请起,老奴非来传旨,乃是报信来的:皇上銮驾日内便要回京,娘娘的棺椁也随后就至,所以特来报与尊府知道,以便准备迎灵之仪。”
贾政听了,几欲昏厥,只疑听错,浑身震颤,不能说话。贾赦施礼问道:“公公请说的明白些,什么棺椁、迎灵,下官愚钝,一时不能明白。”夏守忠叹道:“我也是听探子八百里传报,原来娘娘在京时已经怀有龙种,月前随驾狩猎,不慎堕马,竟然一病而殁。皇上伤心不已,无心围猎,因而提前起驾回京。娘娘的棺椁随后回来。特来告知府上早做准备,免的届时筹措不及。”因细细告诉,说是元妃许是怀孕日子尚浅,行前竟未及诊出,及到了铁网山,连日马上颠簸,饮食不便,虽觉呕心胸闷,百般不适,却只当车马劳顿所致,只勉力支持,既不肯宣太医问诊,亦不肯教圣上劳心。那日随驾出猎,皇上一箭射中兔子,御前侍卫倒提了来报喜,元妃想是闻到血腥气作呕,忽然身子一偏堕下马来,偏偏靴子踏在蹬上未能脱出,那马受了惊,竟载着他一阵狂奔,侍卫们忙围堵追截,好容易拦住,救下元妃来,已是气微神散,下体更是淋血不止,及宣太医来,才知竟然小产了,虽百般施药,那里救的活。不到天明,便断了气。皇上因此无心狩猎,留下一队人马且与元妃装殓,自率亲军返驾回都。大约一两日就要升殿的。
贾政听了,老泪纵横,稽首痛哭,贾赦已经陪着夏太监走出好远了,尚跪在地上不知起来。贾琏早飞报与内府,贾母听了,大叫一声“我家完了”,往后便倒,两眼倒插上去,凤姐、李纨忙一边一个抱住了哭着叫唤,好容易叫的醒来,又听彩云哭道:“太太晕过去了。”凤姐忙又来拍抚王夫人,命平儿拿鼻烟来嗅着,一时手忙脚乱,披头散发。幸得邢夫人、尤氏也都闻讯走来,帮着料理。
一时宁荣二府哭声大作,缟素齐张,灯笼彩绸尽皆掩起,门楣树木悉挂白幡,又因大观园原为娘娘省亲所建,更是着紧布置,银砌素裹,妆点的雪窟云洞一般,素宫灯自园中一直挂到街上去。大观楼便安作灵堂,旁边含芳阁为坐息处,南边三间小花厅仍收拾出来预备宫中,又从正门往大观楼一带皆以帏屏依着自然山势遮挡使与园中分隔,另搭了五间大棚,请和尚道士念诵《解冤》、《楞严》诸经,开西角门专备和尚道士出入。又有清虚观订了几日打醮,演水陆道场;铁槛寺几日念往生咒,搭台放戏;并水月庵、水仙庵等凡与贾府有瓜葛的寺庙庵宇都上门请送仙冕,来往络绎不绝。不在话下。
且说皇上銮仗方起驾时,便迎上北王派去护驾的卫兵,因此一同回来,走至半路,忠顺府的亲兵也到了,都一同返京。诸王早在郊外设帐候迎,跪接銮驾,君臣互道辛苦,一同回宫,先议了国政,次日方诏贾府有职人等晋见,告以元妃事,犒银若干。贾政磕头谢恩,忍痛奏禀:“荷蒙皇上天高地厚洪恩,日夜思欲竭其犬马之力,图报捐埃而未能。前日皇上回京之先,已命内相告知娘娘身殁事,殷殷垂顾,臣感激涕零,镂心刻骨,口笔难述。今更蒙皇上亲劳抚嘱,奴才不胜惶悚顶沐之至。归家之后,惟有设案焚香,叩首仰祝而已。”遂谢恩归府,告知元妃灵椁回京日,又派出家人分班往亲眷处告诉,安排坟上助事,又叫进裁缝来量做衣裳,银匠来打首饰,纸匠来扎彩冥器,石匠来刻印志铭抄本,又宫中虽有画师传影,府里也须另请相公造像供奉,又于拢翠庵另起一坛诵经,又叫多多准备帐幔香烛,订戏班礼生,一时忙的人仰马翻。
王夫人又忙里生事,只要赶在热孝里替宝玉完婚,贾政踌躇道:“服中娶亲岂不违制?”王夫人道:“这是娘娘的遗旨,奉旨成亲,怎算是违制?”贾母虽不愿意,也不好拦的,况且势成定局,料难挽回,早早水落石出了也罢,只好由的他们张罗,淡淡道:“只怕他姨妈不乐意。”王夫人便教凤姐请进薛姨妈来,将这重意思说了,因道:“南边原有这样的规矩,要么守制三年,要么就得赶在百日热孝里成亲,只是不能吹打。我想着宝玉还可等的,宝丫头今年已满十八岁,再等三年,未免耽误青春,所以意思断了七就赶着把婚事办了。日子原是宫里天文官选定了的,也不必改他。只是一概笙箫鼓吹,宴乐全免,只先拜堂合卺,三年孝满后再补行礼乐,虽是权宜之计,未免委屈了外甥女,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薛姨妈虽是为难,也觉在理,只得道:“这也是他们的缘份如此,须争不过,但凭老太太的意思就好。”又道,“不瞒你们说,当初和尚与了宝丫头八个字叫錾在金锁上时,还送了一句话儿,说是要应在婚事上头的。”王夫人、凤姐等忙问何话。薛姨妈倒也记的清楚,便慢慢的念出来,道是:
雪藏金锁犹寻玉,莫将假来认作真。
贾母、王夫人都笑道:“这真真儿是他从胎里带来的一块宝贝,天生口含,那里假的?珍珠儿也没这么真。这倒是和尚早已料在头里了。”一时众人议定,八字是早已合过的,也不必问名相亲,下茶换盅,便即交换了庚帖为定。自此宝钗禁步闺中,日夜操持针指,再不往前头与贾母、王夫人晨昏定省,亦不往园中走动,便有事体,只教莺儿、文杏等往来传话,不提。
且说府中事繁人杂,便免不了许多窃盗瞒匿之事,或是走路子寻差使不得、挟私报复的,或是拉帮结伙彼此勾连做假账的,甚或有假造对牌兑银子挪作他用的,一起不了一起又生,正是按了葫芦起来瓢,那凤姐近来身上原本不好,更又摊上这件大事,未免心绌力怯,渐不能支,邢夫人又隔三岔五指件由头打发人来要这要那,贾母、王夫人、黛玉处天天有大夫出出进进,无数细枝节末,大事小情,都要由凤姐操心分派。这日刚打发了吴新登家的出去,贾菖、贾菱两个又跟脚儿进来,说配药的人参用完了,问是向府里领取还是支钱去买,凤姐叹道:“还人参呢,旧年学里老太爷来要,连须末子都翻出来,统共才那一包,都拿去用了。如今柜子里只怕连草根子也再找不出一根来。”因与菖、菱两个商量,且照大夫开的方儿,将就配了汤药来煎就是了,丸药不妨暂停配制,等眼前这些大事了了再行设法。
贾菖、贾菱两个无法,只得搭拉着头应了,怏怏地出去。平儿便向凤姐道:“奶奶忙了这大半日,连茶也没喝一口,不如趁这会子没人,略歪歪吧。”凤姐点点头,拿了个拐枕放在身后,刚想歪着,贾琏挑帘子进来,却是为打发帐幔银子,一时钱不凑手,故进来与凤姐筹借。凤姐道:“你做梦呢。年前的租子,难道不是你收着?况且给娘娘治丧,朝廷自有赏赐,如何又来问我要钱?”
贾琏道:“去年田庄因大旱欠收,匪众又抢去大半,统共只剩那一点子钱,还不够应付过年的,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青黄不接,那来的租子钱?这会子突然闹出这件事来,竟没个凑钱处,朝廷那点子赏银,搭棚都不够,早两日就用完了,你好歹那里腾挪些,先让我打发了素幔帷幕、蜡烛元宝这笔。”凤姐冷笑道:“这话说的蹊跷,土菩萨过河,倒叫泥菩萨背着——你没有,难道我有不成?这些年来出的多,进的少,每有事情派下去,不论子侄奴才,都是两手一伸只管要钱,二十两的营生,不要足一百两都不肯动动窝儿,如今竟成了例了,那里还有剩余?依我说,娘娘的事原是皇家的事,宫里原有份例银子,守着多大碗,就吃多少饭也罢了,又要耍虚头,图排场,打肿脸充胖子,又是白绫衣裙,又是全素头面,又是多少座纸亭子、纸车、纸房子,连栏杆、池子、花树、草虫儿也都要依模照样儿用彩纸剪出来,足足的要再搭一座大观园出来才罢了。十几个巧匠忙了多少日子,也不过备着到时候一烧。那里是烧纸,竟是烧钱!如今我还不知道向那里弄钱来给众人裁衣裳呢。好在刚忙过二姑娘的事,好歹省几件衣裳簪环的钱。还有个新闻呢,大概宝姑娘怕他弟媳妇没有素头面,悄悄儿叫人送了一对佛手簪、一对楼阁童子纹银耳环来给邢姑娘。不知怎么又给老太太听见了,说:倒是他想的周到。便又开了私房箱子,捡出许多银钗素簪散与众人插戴,连我也赏了这根簪儿。”说罢从头上拔下一支珍珠满地麒麟送子镂花簪来给贾琏看,又道,“可笑这个脚打后脑勺的节骨眼儿上,太太还要火上浇油,倒催着办宝玉的婚事,说要奉遗旨成亲,商量打多大床,多少只柜子,又是什么织金衣裳,三牲六礼,都还指着天上往下掉金子呢。”
贾琏笑道:“我进来原为同你商借,倒听你这一箩筐的牢骚,饶是不借,还有这许多废话说。宝玉的婚事,老太太不是早有准备的,怎么倒问你要?且不理那个,赶紧打发了手上这笔是真。不如还是找鸳鸯商量,或者还有些办法。”凤姐忙阻道:“快别去讨那个钉子碰。为他上次帮你弄了一箱子东西去当,不知怎么给太太知道了,人前人后不知念叨了多少次,又扔些不酸不醋的话儿给鸳鸯听。弄的他如今且远着你,避嫌还避不过来呢。你看这些日子你同他说话,他何曾肯拿正眼儿睃过你,别说求他弄银子,就是你拿着大捧白花花的银子给他,只怕他都未必肯要。”贾琏焦燥起来,顿足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叫我空手去回人家,把幔子退回去不成?”
凤姐想了一想道:“这也不是个事儿,纵然今儿你还了幔子这笔,明儿银爵盏、银灯台那笔出来,还是不够。”贾琏道:“谁说不是?只恨无法子可想。”凤姐道:“法子倒有一个,只不知道你敢不敢?”贾琏忙问何计,凤姐因道:“前次甄家不是存了许多东西在这里,钥匙可是你收着?如今何不拿他出来换些银子。反正那甄家已经是漏船沉了底,未必再有机会翻身的,那些东西又不能吃又不能用,搁着也是白搁着,不如拿来且派些用场,救救急,灭了眼前火再说。”贾琏沉吟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救急之法。只是那些多半是御制之物,寻常当铺未必敢收。”凤姐道:“你还惦记着有当有赎呢,我劝你不如肉包子打狗——只望他去,别望他回了。我跟你说,太太陪房周瑞家的女婿,叫作冷子兴的,说是京里有名的古董掮客,认识各省各府许多大户,依我的意思,不如叫他弄出京城去,找个山高水远的地方卖给那些深宅大院,一则解了燃眉之急;二则又隐秘,岂不两便?”
贾琏笑道:“连我尚不知道他有这么个女婿,你倒打听的清楚。”凤姐道:“放屁。你不清楚,难道我是耐烦打听东家长西家短的?原是那年他女婿为了一桩古董生意和人打官司,被告说来历不明,要递解还乡,周瑞家的巴巴的来求我出面撕掳,我因此记下了。”贾琏道:“原来这样。这事我怎么一星儿也不知道?这也且不去说他。他既欠着你这个人情,少不得会应承下来。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此时却往那里去腾挪这笔银子呢?”凤姐道:“你若肯答应把甄家的东西卖的钱分我一半,我就先借你二百两对付了眼前。”贾琏咬牙道:“我把你个没足餍的,劝你也能着些儿吧,‘一锹撅出个金娃娃,还非要寻娃他娘’,难道都能带进棺材里去?”凤姐骂道:“放屁,难道我是故意有钱不给你的?这就是老太太拿出来给宝玉办喜事的钱,也只先给了这一笔,叫做衣裳。太太倒会做人情,又说什么反正要做起来,琴姑娘、云姑娘的婚期也眼看着就到的,不如把礼也一并提前备下。恨不的把一个钱掰成两瓣花。这钱我明日就要付给绸缎庄的。如今给了你,明儿还不知去那里挪凑呢?”
贾琏却又踟蹰道:“周瑞家的既是太太陪房,这件事只怕瞒不住太太。”凤姐道:“太太是个胆小躲事的,又不肯承担,这事被他知道,反而束手束脚,宁可瞒着他的好。你放心,周瑞家的不答应便罢,既掺和到这件事里头,自己也有不是,未必有胆子往外说去。”
正自商议,有人来报“冯紫英、陈也俊两位公子来了”,贾琏忙出去迎接。这边凤姐便命人叫进周瑞家的来,与他细细说了。又命他说与女婿冷子兴知道。周瑞家的起先不敢,后来听凤姐说自己并不出面,所有交接都是他同女婿打理,情知有许多好处,便利欲薰心,大包大揽下来。凤姐又道:“太太胆小,且这些日子正为了红白两件大事着忙,这件事却不可以让太太知道。”
说着,王夫人又打发了彩云来找凤姐,周瑞家的唬了一跳,忙起身道:“既是奶奶吩咐了,我回家说给他老子,必教拿棒子打的他知道。”彩云笑道:“周嫂子同谁生气,舞刀弄棒的?”周瑞家的故意叹道:“还有谁,就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上次奶奶教训了他,好了两天,没几日又惹出祸来。”彩云一笑,并不再问。
三人遂一同出来,周瑞家的自回家去,凤姐便随彩云进角门往王夫人处来。只见邢夫人、尤氏、李纨也都在此,却是为商量两府迎灵事。凤姐便先回道:“刚才二爷回去说,幔子、旌幡都已齐备,只是衣裳还差着老太太、太太们的几件,因是订制,要迟一两天。”王夫人点点头,叹道:“我何曾办过这些事?再想不到,我吃斋念佛一辈子,竟没积下德行,落的个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儿一女都走在我前头,珠儿是这样,大姑娘也是这样……”说着又哭起来。
李纨听见提起贾珠,那里禁的住,也拿绢子堵着嘴呜咽起来。便连尤氏也觉伤心,勉强劝道:“娘娘是享尽了福才去的,原不同于我们平民凡人。这是他的寿数如此,不可强争,婶娘不要太伤心了才是。”王夫人哭道:“只可惜了那没现世的孩儿,连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就跟他娘一同去了。宫里太监说,娘娘原在京时已然有了身孕,竟未查出。想那宫里太医按月诊脉,如何竟能疏忽了?莫非有人害他。”凤姐心里一惊,忙劝道:“太太想到那里去了?娘娘一向身子健壮,况且又是刚刚有孕,想是并未来的及召太医诊脉,又或是太医错诊一半次也是有的;娘娘原是皇上心爱之人,那里会有人敢加害呢?”邢夫人冷笑道:“这也说不准。那戏里常有的,宫中嫔妃众多,都是你害我,我害你,自己没孩子,便巴不的人人都生不了孩儿,眼见娘娘有了龙种,还不想方儿害死他呢?都以为宫里严谨,岂不知越是大的地方儿越藏污纳垢呢,不然,那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从那儿来的?”
凤姐原本心中有鬼,听不的这些话,又不好驳回,只得道:“便如两位太太说的,或者娘娘正是因为有这些个担心,才故意瞒住消息,不让太医知道。太太想,伴驾春围,这是多大的恩宠,后宫佳丽三千,贵妃、昭仪一大堆,皇上谁都看不上,偏就点了咱们娘娘伴驾,这是别的妃子想争还争不到的荣耀呢,娘娘如果不去,想必就另有别的妃子顶缺儿,未免夺宠,说不定伴在皇上身边的两个月里会吹些什么闲风碎语。所以娘娘才不肯以实相告,想法瞒住了众人,勉力远行;又或者娘娘怕皇上离了宫,那些妃子更有机会加害自己,所以宁可以身犯险,随驾躲出宫去。就是月信来迟,自然也只推在路途遥远阴阳不调上,不肯教太医诊脉的,倒未必是有人故意加害。这原是娘娘的一片苦心,只可恨天不从人愿,倒辜负了娘娘的一生聪明。”说着,也拿绢子拭泪掩饰。
邢、王二人听了,都觉有理,点头道:“你说的也是人之常情,大概总不出你说的这两种缘故。宫廷里的事,原本难猜。”遂不复提起。凤姐反心神不宁,独自思忖了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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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书道法,两界凝晶,阴差相斗,百鬼夜行归乡的我得知好友恶讯难受万分,却又悚然发现他的死法与手中粗布有关,而粗布正是村民口中失踪多年据说被继父暴虐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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