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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再无旁人与众监生辩驳,这些太学生自觉洋洋得意,正待再发一番议论,张炳却正色沉声道:“诸位,舟山先生为民请命,上书圣上,请废止搜刮民脂民膏的竟地法、间架法两道恶法,被奸相蔡京贬斥流放琼州,明日便是先生离京之日,满朝百官慑于奸相的威势,吾太学的士子却偏偏要大张旗鼓地相送舟山先生,少阳,守一,元直,诸君,你们敢不敢去?”
“简直多此一问,”陈东哂道,“先生常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吾恨不得追随先生去琼州。”他看了看旁边,邓素亦道:“正是如此,蝇营狗苟之跳梁小丑,有何惧哉?”
宋国的祖宗家法是不以言罪人,一旦国有大事,太学生甚至能言侍从之所不敢言,攻台谏之所不敢攻。就连权倾当世的丞相蔡京也要放下身段,一方面大力提高太学生的衣食待遇,一方面亲自过问上舍生的考核,笼络与控制兼而有之,大多数的太学监生却更倾向于旧党和清流。
太长少卿黄坚在太学生中颇有人望,陈东等人又是在太学生中前辈翘楚人物,这么一鼓噪起来,众太学士子便按捺不住,一片“同去,同去。”“有甚不敢!”之声,赵行德与李蕤眼神交错,也微微点头,低声道:“躬逢盛事,焉能错过。”
众监生商议好了明日前往汴河码头相送黄舟山一事,又分头奔走,联络众人,赵行德也跑了好几间斋舍,待联络停当,准备返回斋舍时,不知不觉竟然已是黄昏时分,斜阳挂着开宝寺铁塔的飞檐渐渐坠下,琉璃瓦映射出灿烂辉煌的光芒,天边晚霞绯红一片,麻雀和燕子叽叽喳喳地飞回各自的巢穴,太学官厨的炊烟袅袅直上。
太学向学生提供免费的膳食,上中下三舍学生均在各斋官厨就食,华章斋这座饭堂颇为宽阔敞亮,中间摆着一张厚实沉重的长方形食案,官窑烧制的美人灯散发着柔和昏黄的光,三十余名太学生分坐在食案两侧,每六人面前放着四菜一汤,韭菜烧大鲤鱼、香椿拌豆腐、白水煮荠菜、凉拌柳芽、莲子汤,主食则是此时尚且称为馒头的素馅包子。
这太学的包子还有一个掌故,昔年官厨的主食除了包子之外,尚且还有汤饼、米饭、麦饭和炊饼等,也不知哪朝官家亲自视察太学,正逢太学生们吃馒头,官家品尝之后感觉滋味颇好,于是欣慰的说:“以此养士,可无愧矣!”从此太学官厨便只做馒头主食。
正所谓食不言、寝不语,众太学生皆埋头苦干,吃完之后只抹嘴便走,自有官府的仆佣收拾碗筷,太学课业甚严,考试既严厉又频繁,《易》、《尚书》、《诗》、《左氏春秋》、《论语》、《孟子》、《中庸》、《大学》、《学记》、《儒行》、《经解》经书都是必考内容,尤其注重先丞相王安石所著的《三经新义》、《字说》、《道德经注》等新学经典。
当朝主张诗赋乃是末学小道,史学则往往借古非今,因此无论是参加科举还是太学的课业都没有这两样,只专注经术,尤其是先丞相王安石的著述,经术通达是太学生得以出仕为官最基本的条件,在太学中,固然有浑浑噩噩只图日子快活的,但大多数太学生晚膳后只稍事休息,便和赵行德一样,秉烛夜读,直至夜深方才熄灯就寝。
深夜,白玉宫中成千上万的妃嫔宫女就寝前洗过脸妆的溪水,盘绕着缓缓流过太学斋舍周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味,那是颇令一些血气方刚的士子遐思不已。此时虽然辛苦一些,太学生一旦获任为官,俸禄优厚,在外间风流倜傥,内宅三妻四妾亦是寻常之事。
倒卧在硬硬的木板床上,春寒使得赵行德下意识地将棉被紧紧裹了一下,这是他刚来到这世界时养成的习惯。已有十来年的时光,仍然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从刚开始的莫名恐惧,到渐渐接受甚至融入其中,赵行德沉默寡言外表下的精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在父母和师长眼中,却只是是一个孩童逐渐成长的过程。耳畔隐约传来不远处斋舍庭院中陈东和其它几个太学生慷慨激昂的议论声,仿佛回到穿越前的大学时代。窗外人声渐隐,赵行德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合上眼睛。
庭院中,陈东面色凝重,压低了声音道:“奸相党羽遍布朝野,单凭贬斥舟山先生离京,借机向奸相发难,恐怕难以如愿。”
张炳点了点头,道:“陈兄所言极是,恩师也考虑到这点,不过奸相深获圣上的信重,要想扳倒他,就务必抓住每一个机会,削弱他的威势,正好舟山先生在民间深孚众望,只需我等振臂一呼,必有应者云集,就算奸相动用衙役乃至禁军弹压下去,也必失了人望。他在圣上心目中的地位一点点削弱,往后才好抓住机会,一举将其扳倒。”
次日天色未晓,五更鸡鸣,华章斋内的太学生便已起床,前唐颜真卿《劝学》诗曰:“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正是太学生活的写照,在这里读书的士子,有的十年内便可风池候选,执掌天下,有的沉沦下僚,颓唐一生,都看各人造化。
早饭在六更以后,赵行德洗漱完毕后,便来到太学的校场旁,昨日的积雪早已被太学得仆役打扫得干干净净,松柏修竹之间弥漫着淡淡的晨雾,除了鸟儿啁啾婉转之外,便只有晨练的太学生不时发出的哼哈之声,惊得兰草花树上晶莹纯净的露珠微微颤动。
校场旁的竹林中已经影影绰绰有不少习练导引术的身影,自从太祖皇帝赵匡胤将华山封给陈传老祖后,道家大盛,太学生整日埋头苦读,久而久之,不免手足无力,关节僵直,为了疏通经络、调节畅气血,有不少人习练导引术,而在校场的另一头的柳树下,则是舞剑、拉弓的地方。这些都是太学生晨练的课业。
李蕤正全身贯注地练着五禽戏,这时人相信越古老的便是越好的,作为各派导引术的祖宗,这正宗的五禽戏连同呼吸之法,是李蕤费了不少钱帛,下了一番心思,才从一位道人那儿习来的。在他旁边,旁的太学生练得多是“八段锦”这等新出的大路货色,颇有一边练一边偷偷摸摸朝着李蕤那方向瞄上几眼的,不过练导引术需要呼吸的配合,李蕤也不怕他们偷学。
赵行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在前世就有失眠的毛病,听说打太极有凝神静气的作用,便专门拜过一位名师练太极小架,虽然未见得能好勇斗狠,但自从练了太极以后,确实晚上睡眠实沉,只是不知为何,某天一觉醒来,便突然穿越到了古代的一个小孩身上。
他左思右想,自己实在不是什么非常之人,唯一的不同,便在于为了治疗失眠,每天早晚都坚持练太极,说不定就是因为练功引发气场问题被穿越到了这异世。初到贵境,他思念本身家人,又对环境诸般不适应,很想要穿越回去。在没有别的章法之下,他心道可能解铃尚需系铃人。就为了这一丝侥幸之心,从七岁开始,赵行德便每天练习太极拳,开始还要瞒着父亲赵惕新和母亲,后来索性编了个山中遇见高人的借口,大张旗鼓的常练不辍。
经年累月下来,虽然穿越回去之心渐淡,也不再有失眠的困扰,但每天早晨打几遍太极,却成了赵行德雷打不动的习惯,前后两世相加,已经坚持了足足有二十多年。
其时各处流行的导引术颇多,也不多赵行德这一种,众太学生各练各的,练完之后,天色尚早,不少人又到校场另外一边,像赵行德这样不懂剑术的便只能拉硬弓长气力,少数人取出随身佩剑,做闻鸡起舞状。据说夏国的读书人为求晋身文士,每天都当真向靶标射箭,苦练不辍犹如黥面的军汉一般,未免杀伐之气太重,大宋太学生晨练便只拉弓,是以胸中浩然正气为箭,定社稷安天下之意。宋国民间习武之风甚浓,赵行德赴汴梁读书之前,每天练箭术防身,他没有师傅,却自己摸索出一套百步穿杨的箭技,直到进入太学之后,为免招摇,才改为每天早上只拉弓而不射箭。
三石弓是硬弓极限,禁军中能开三石的也不多见,这太学中的三石弓原本无人能开,一直摆在那里蒙尘,直到赵行德刚来就读时不知深浅,见别的弓都被旁人取去,径自上去拿起来就拉,旁的太学生虽然不觉得开三石弓是什么本事,却引为奇谈,就连国子祭酒大人都知道太学生中还有这么一位猛将。不过此时的风气以温文儒雅为好,以粗鄙蛮勇为不美,倒也无人当面赞他力气大。
其实赵行德最开始时拉这三石强弓也颇为勉强,只是旁的好弓往往被人捷足先登,唯独这张弓无人理会,他每天便用它来打熬力气,渐渐地将练拳的心得融入其间,每次开弓,必气定神闲,身体端正,含胸挺腰,目视前方,左手托弓如铁石,伴随着绵长的呼吸,右手开弓亦如练习导引术一般缓慢,直到弓如满月,闭住气息片刻,感觉将弓快开到极限时,方才缓缓运劲收弓,气沉丹田,再次开弓。他一呼一吸之间越来越长,在旁人眼中,越发觉得他人如弓一般富有张劲和弹性,随着双臂的开合,精钢铁铸一般的硬弓竟开出了绵软如意的感觉,不由更加啧啧称奇。赵行德拉了三十余下硬弓,气息渐粗,身上汗出,正好收了弓,准备沐浴更衣后再出去用早餐。
东方一轮红日升起,阳光次第洒在重重叠叠的殿宇宫阙之上,白色的光滑的石面折射出柔和而圣洁的光芒,大相国寺的晨钟悠扬鸣响,不久之后,上清正一宫也敲击钟板,数万的和尚道士念诵佛道功课的声音顺着清风悠悠传来,远远望去,一片清音梵唱之中,白玉宫真如传说中的仙境一般,今上时常食露服丹,只怕真有成仙得道之望。
同赵行德同路的李蕤遥望着不远处白玉宫,不由得皱紧眉头,边走边低声吟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赵行德见他神不守舍地样子,无奈的摇摇头,苦笑道:“真是入了魔障了。”
李蕤少时曾负笈求学与易学大师邵雍的弟子张子望门下,习河图、洛书、梅花易数之学,颇有独得,这家伙曾经很神秘地告诉赵行德,他钻研前唐大诗豪李白所写《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认为此乃用隐语写的谶言,要应验在三百年后的本朝。
“是啊,是啊。”赵行德皮笑肉不笑地点头道,见识了赵行德几乎是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后,李蕤颇为气愤地指着那不远处夕阳下闪耀着金光的白色宫殿,低声道:“你看,这不是‘天上白玉京’是什么?今上求仙问道,食露炼丹,正是应了‘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之句。‘汉甲连胡兵’之句说的乃是朝廷将和蛮夷联兵,‘二圣出游豫,两京遂丘墟。’说的乃是京师被毁,甚至两位官家出奔。”李蕤压低了声音道。
赵行德却勉强笑道:“李太白不过是记述当初安史之乱,唐玄宗,唐肃宗两位皇帝被迫出奔,长安、洛阳被乱军捣毁罢了。”
李蕤却道:“元直休要装糊涂,这两句暗讽二圣皆有致使两京丘墟之责。故意将李亨与李隆基并称“二圣出游豫”,岂非讥刺肃宗与玄宗一样不能守祖宗基业。但安史之乱时肃宗李亨尚未即位,长安之失与他毫不相干。谪仙人附逆永王,继而流放夜郎,当时情形,若非另有隐情,只需将李隆基仓皇出逃情状带过便可,为李亨避讳,焉能点明‘二圣’?”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道,“太白公遣词用字何等精到,涉及青史功过,怎能糊涂,此句必是指两位有致使‘两京遂丘墟’官家同时出奔。两京之说当是指西京洛阳与东京汴梁,只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为何有两位皇帝,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赵行德身形微震,想起记忆中靖康之难史事,身上不觉有些寒意,心头悚然,口中却道:“穿凿附会,东严,你入了魔障了。那我问你,‘十二楼五城”之句,竟作何解?“
“这个,”李蕤露出苦苦思索的神色,嘴里喃喃念叨,“五城中有五真人者,五帝也,五城之外有八吏者,八卦神也,并太乙为九卿,八卦之外有十二楼者,十二太子十二大夫也,并三焦神合为二十七大夫......”
赵行德微微一笑,对付李蕤这偏执狂,赵行德亦颇有办法,直接抛给他一个难题,让他自己想去。
“这有何难?”陈东忽然出现在二人身后,拍了拍李蕤的肩膀,把两人吓了一跳。要知道李蕤钻研的术数之学,颇犯朝廷之忌,好在赵行德、李蕤、陈东三人都是同舍的莫逆之交,相互之间都知道不少犯忌的隐私,彼此也不以为意。一见是陈东,赵行德方才松了口气,正欲出言斥责,李蕤却对陈东拱了拱手,正色道:“还请陈兄指教。”
陈东笑道:“这有何难,楼者,以人力而起,超乎于平原。本朝制度,封爵十二级,王、嗣王、郡王、国公、郡公、开国公、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侯、开国伯、开国子、开国男,便是十二重楼,食邑爵禄,以彰显其高贵。城者,人群聚集之所,或居要害之处,以利攻守。放眼朝中,也就是国子监太学、翰林学士院、台谏、枢密院、馆阁,这五处最利于党同伐异,堪称五城。”
赵行德只当陈东顺口一说,李蕤却皱眉道:“如此说来,十二楼意指显爵,五城意指朝廷党争。抑或是合指介入朝廷党争的显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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