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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六 庒娴（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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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几天，和亲的队伍又重新出发了。

侍女们似乎已将山洞遭遇抛之脑后，她们被社会教导的韧性绝不是温室的大小姐可以比拟的。大小姐现在坐在马车上，一幕车帘将她围困在纯黑的绝望之前，她生怕有谁再次挑开帘子重现悲剧。在城镇居住的那几天，父亲的信使每日找她谈话。不用谈她都知道，自己要顾全大局，要吞咽伤痛。实则从离家的那一时刻起就注定如此。天下女子被养护个十三四年，有些命好的晚几年，便都要付出身心去伺候他人。所谓结合成家，指的是成立一个尊夫为主的新圈子，要协助夫君演绎家主个性，发扬其成年担当，并欣赏和扩散他不时刻意的自省与莫名其妙的高傲……

蛮族部落也是这样吗？那个将要成为我夫君的首领呢？她没日没夜的想，那个男人是不是也会将繁文缛节当作信仰炫耀，将恪守成规当作本分坚持？可会灵活变通，可会诚挚自省呢？她越想越怕，巴不得有山贼劫匪从林中蹿来毁灭这一切。心怀这样的期待，她却有了另外的发现。蛮族的护卫的态度竟然出奇的好。他们经常会隔着窗纱嘘寒问暖，还会用别扭的棳朝语言与她交流，告诉她部落习俗和今后的生活环境，特别是说起首领时，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信使将车队送进高原的森林后才沿路返回，九个禁卫在此之前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等信使走后，他们开始窃窃私语，后来可能是注意到了蛮族护卫语言不精，于是就故意说一些有隐喻的字句来调戏侍女。他们说那些话的时候一本正经，虽然不堪入耳，但就面目表情而言，如同在说某件沉重而光明的大事。蛮族护卫判断交流内容的首要方法自然就是说话人的表情，禁卫的表情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不妥。

那些侍女从早到晚被挑逗，到了后来甚至出现了甘愿被挑逗的侍女，甚至还你一言我一语的嬉闹起来。蛮族护卫反倒十分赞善他们的乐观，以为这是苦中作乐的为人品质。

然而禁卫的每个字句都让庒娴作呕。她现在完全没有最初说服自己的耐心，彼时的信使让她以为屈辱能在沉默中消弭，但信使走后，屈辱变成了谈资。如果放任这些禁卫口无遮拦，迟早有一天山洞里的事情会暴露人前，那时候她想象不到自己要拿出多大的勇气来面对非议。即便将要成为夫君的那个男人仍未被她接受，但她也无法想象得知这一切时那个人会是怎样的表情。

那能怎么办，她问自己，逃跑吗？厌火高原荒野无人，只有那些自诩绝世的所谓高人会蛰居于此，如果遇到不守成规躲避法律的他们，她几乎可以想象自己会遭到怎样的待遇。就算不遇到这类人，山林中还有猛兽甚至荒兽，就算送死恐怕也死不痛快。

要是那些禁卫死绝就好了。她为自己冒出这样的想法感到惊讶，但这样的想法难道又有什么不妥吗？禁卫死绝了丑事不就藏住了吗。不对。她忽然想到，还有那些侍女，现在似乎已经和禁卫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她思索间泣不成声。凭什么要我来藏住丑恶，丑恶又非我所为。那些行恶之人现在却能谈笑风生了么？连蛮族护卫都和他们有说有笑了，仿佛只有幕帘之后的她才是破坏和乐气氛的罪人么？把丑事告诉护卫！她告诉自己。

很快她又摇了摇头。我的父亲啊，她哀叹，人无完人。太宰的正义与为民之心多么可敬，如果将这一切都捅破的话，朝廷会少了一个好的宰相，对天下子民的影响怎容小觑呢？自己要做这罪人吗？人无完人是必须被理解的，当朝太宰——我的父亲，是一个曾经玩弄婢女的高尚宰相。她说完这话之后开始轻笑，笑得满嘴苦味。

她的母亲死的早，恪守正义的太宰坚持按律未纳妾，也未再续配。于是有不少达官小姐向太宰投过情书，既仰慕他的地位也仰慕他的为人。庒娴曾窥见信中说甘愿一辈子做牛做马，只为能身许正义。那些小姐姑娘，有的比庒娴年龄还小。但父亲厌恶闲话，更不愿让别人有说闲话的机会，他要维持太宰的威严，还要维持父亲的尊严，以及庒家家主的风格。所以这类书信一概回绝，要么放置不管。

至少有一点庒娴能看的出来，父亲不是出于本心而对那些书信嗤之以鼻，她曾见过父亲收到书信时谨慎上扬的嘴角。但这有什么关系呢，重点是那些书信被当朝弘扬正义的太宰拒绝了，这才是现实的结果。但站在这个角度来说，正义的太宰玩弄婢女时又何尝不是结果呢？

她忽然感到自己像游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里，那个隧道里有各式各样她这样的人隐藏在各个阴影下，每个人都得站出来为了维系当下怪状而付出点什么。现在轮到她付出了，所以那条隧道里只有自己，光明仍远，但等自己付出完了，下一个出现在隧道里的人又会是谁呢？如今明明走在地上，但却看不见一点光明。这天下还需要救吗？她心中如此的疑问吓了自己一跳。

能不救么？天下有那么多人呢。棳朝多少座边城，多少户人家，多少个可爱的孩子，多少美丽的未来。但那些边城是谁的边城，那些人家是为谁而活，那些孩子将为谁效力？皇帝啊，这是你的王土，这是你的子民，这是你的边城，你怎么不站出来承担后果呢？但这天下也需要领导者，她自叹，可这领导者是血统继承，是家世推举，有谁去验证过他的真材实料吗？她觉得自己越想越忤逆，越想越违当世之天理，人们常说她大宅千金，那皇帝养尊处优要凭何体恤民情？民情又凭什么需要他体恤？他要拥有这天下，难道不该治理这天下么？治理不当不须受辱，等他死了再评判对他有什么影响么？而治理得当倒该歌颂了。所谓治理得当，是将我交出去换得平安么，到头来要靠我拯救这天下么？

我救不救。她闭着眼睛感受山路颠簸，听着窗外戏语，如果没有这轿帘里的哀人，窗外恐怕是阳光明媚群乐和谐，路人也会赞叹。

“看来，”于是庒娴自语道，“他们不需要我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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