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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搂住这对异父异母的姐弟,对Z说:“你有了一个,好姐姐。”
Z看着M,不言语。十二岁的M拉一拉Z的手,看样子九岁的Z不反对。
这时,屋子里忽然蹿起一阵臭气,而且一阵阵越来越浓重几乎让人不能呼吸。
Z最先喊起来:“是他,是他!”喊着,向屋外逃跑,其状如受了奇耻大辱。
原来是那醉者,在沉睡二十四小时之后感到要去厕所,他挣扎着但是尚未能挣脱睡魔的控制,自己先控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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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对那一阵浓烈的臭味印象深刻,以至在随后的岁月里Z只要走进继父的家,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立刻旋蹿起来,令Z窒息。或者那气味,并不是在空间中而只是在Z的嗅觉中,频繁出现,成为继父家的氛围。Z的心里,从未承认过那是自己的家。
那天他跑出屋子,又跑出院子,跑过那条小街,一直跑上城墙。少年Z跪在城墙上大口大口地呕吐,直到肠胃都要吐出来了,那污浊庸卑的味道仍不消散。
城墙残损破败,城砖丢失了很多。附近的民宅很多是用城砖盖的,拥挤的民宅之中,有城砖砌起来的鸡窝狗舍。那古老的城墙,很多地方已经完全像一道黄土的荒岗了,茂盛的野草能把少年Z淹没,其间有蟋蟀在叫,有蛇在游,有发情的猫们在约会,有黄鼠狼的影子偶尔流窜。Z跪在荒草丛中,看着城墙下灰压压的大片民房,点点灯火坚持着亮在那儿,似无一丝生气,但有喊声、唱声、骂声、笑声和哭声从那洞穴似的屋顶下传出,有不过是活着的东西在那洞道一般的胡同里走动,我想Z可能平生第一次怀疑:那为什么肯定是人而不是其他什么动物?
Z开始怨恨母亲,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儿来?他想起南方,想起那座木结构的老屋,细雨中老屋的飞檐,滴水的芭蕉,黎明时熄灭的香火,以及天亮前某种怪虫的鸣叫,连那“呜哇——呜哇——”的怪叫也似乎亲切起来。他想起南方月下母亲白皙的脖颈和绾得高高的发髻,母亲窈窕的身影无声地游移在老屋里、庭院中、走廊上,温柔而芬芳的母亲的双唇吻着他……他想求母亲带他回去,他甚至怀恋起北方的老家,怀恋起葵花的香风和葵林中养蜂人的小屋,他想和母亲一起回去,无论是哪儿,回去,不要在这儿,这儿不是我的家,回到我和母亲的家去回到仅仅属于我和母亲的家去吧。但是他知道这不可能,母亲不会同意。少年为此流泪。现在母亲变了,变老了,变得慌张、邋遢、粗糙、委顿,Z认为这全是那个臭气烘烘的酒鬼造成的。母亲怎么会愿意和那样一个丑陋庸俗的人一起生活呢?Z于是想起生父,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因而不是回忆只能是想象。想象,总是在山高水长的地方,总是在地阔天宽的地方,在北方,森林与荒原连接的地带,或许寒冷,阴郁,阳光在皮肤上和在心底都令人珍惜,阳光很不容易,但即便阴云密布即便凄风苦雨,那个男人也是毫不迟疑地大步走着,孤傲而尊贵,那才是他的父亲,那才可以是他——画家Z的父亲。
对此我有两点感想:一是,这想象的图景已经接近未来那幅画作的气氛,想象中那个男人的步履,势必演变为那根白色羽毛自命不凡的飘展或燃烧。二是,那个想象中的男人,未必就是Z的生身之父,更可能是Z自己,是他的自恋和自赏,是他正在萌生的情志的自我描画。
这样的想象诞生之后,少年Z的心绪才渐渐平安下来。他站起身,在那城墙上走,在洞穴一般昏暗的房群中遥望那座美丽的房子。Z没有忘记那个所在,但现在不能去,那儿与这儿隔着一道鸿沟抑或深渊,也许有一天可以再去,当他跳过了那道鸿沟的时候,当可信的骄傲填平那深渊的时候。Z在那城墙上走,寻找那座房子,也许找到了而张望它,也许没有找到而张望它的方向,随之,生父留下的那些唱片又在画家的心上转动了……
因而我记得,有一天Z的继父又喝醉了酒,空酒瓶子摔在地上和墙上,险些砸坏了Z的那些宝贝唱片,Z便走进厨房抓起一把刀出来,一字一板地对那醉鬼说:“你小心点儿,你要是弄坏了我的唱片,我就杀了你!”那醉鬼于是基本上清醒了过来,永远记住了这个警告。后来有些酒友问Z的继父,何至于真的怕那么个孩子呢?继父说:“那个孩子,Z,你们是没有看见哪,那会儿他眼睛里全都是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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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倒是喜欢M。这个与Z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不仅把Z当成亲弟弟一样关怀爱护,而且是地球上第一个发现和器重了Z之绘画才能的人。
Z的继父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机关里当花匠,在花圃或花房里培养观赏花木,使那个机关的门前、路边、走廊、室内三季有花四季常青。因而Z的继父的小院儿里也是花草繁茂,在那条差不多只有灰(砖)黄(土)两色的街上,我记得有那么一个小院儿,墙头常露出一团团绿叶和一簇簇血红或雪白的花。我叫不出那么多花草的名字,只记得有两次,整条街上的人争相去那个小院儿看花,一次是昙花开了,另一次是铁树的花开了。Z的继父第一喜欢酒,第二喜欢花,拉琴嘛倒不要紧。
少年Z常常坐在花前藤下画画,但在我的印象里Z很少画那些花,这可能是因为凡是继父喜欢的他一概厌恶。M只要有空闲,总会走来站在一旁惊讶地看着Z画画,大气不敢出。M的目光先是在Z的笔端,奇怪他的笔怎么会凭空走出那么准确又美妙的线路,继而M的目光转移到Z的身上、脸上、眼睛、鼻子和嘴上……半天半天好像要到他的每一个表情里去探询:他才这么小,哪儿来的这本事?Z从M的目光中感到了一个画家最初的自信和满足。一幅画完成了,Z把它展开在胸前给M看。M说:“把这画给我行吗?”Z说:“有什么不行?拿去!”总是这样。M便拿了弟弟的图画到处去宣扬、展示,骄傲地收获着众人的赞叹。
“你画的?”
“不是。是我弟弟画的。”
“你弟弟,Z吗?”
M点头,并提醒别人:“他才九岁!”
(或者“才十岁!”“才十一岁!”“才十二岁!”姐弟俩一年年长大。)
但这未必只是提醒,更主要的也许是启发,启发别人都来支持她的判断:Z是个天才,这个弟弟,他将来定会有大作为。
家里买菜一类的事多由M负责,她费尽筹划总能从中抠出几分钱来,曾经是为了给自己买一点儿小小的饰物,现在则全数积攒起来给Z,给他买图画本,买画笔和画彩。Z拿到这些东西,欣喜且感动地看看M,但说不出什么。M呢,只是说:“挺贵,别糟蹋。”Z使劲点头,把雪白的画纸一页页端详很久,已经看见了变幻无穷的图画,但珍惜着不敢轻易在上面动笔。M转身对继母说:“家里的活儿都让我来干吧,让弟弟好好画他的画。”母亲感动得鼻子发酸。姐弟俩相处得这么好,母亲始料未及。母亲把M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若不是Z的继父又生出一桩见不得人的事,这个家也许会慢慢地温暖起来,光明起来,慢慢地让Z能够接受,那一阵污浊的味道会被Z的嗅觉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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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母和Z没来的时候,家里吃的水全靠M去街上拎。一只铁桶近她的腰高,灌半桶水,两只手提着在身前左右悠荡以便留出迈步的空当,桶向左悠迈右腿,桶向右悠迈左腿,桶中泼出的水在路上画出一连串的“Z”字。我记得那条街上有很多这样拎水的孩子,其中的一个小姑娘就是M。Z和母亲来了之后,改为姐弟俩抬水,一根木棍穿过桶梁,木棍的两头各在姐弟的臂弯里,这样一次可以抬一满桶。再后来,姐弟俩都长大了些,又改为轮流担水。但是M宁愿独自包揽这个任务,在她心里Z已经是一个画家。
M常常到街上去担水,那片空地上的闲人忽然有一天发现她差不多已经长成了女人,扁担颤颤的,M的身上也颤颤的,空地上闲得难受的目光便直勾勾地瞄向她。遗传因素起着重要作用,尽管粗茶淡饭且常常负重,M依然长起了修长秀美的身材(由此可以想见她的窈窕美丽的生母),青春的到来再使之丰满、流畅,虽然穿着父亲宽大又暗淡的工作服,也难掩盖处处流溢着的诱惑。闲人们免不了互相说些挑逗的话,故意给M听见,挑逗者并不触犯法律,唯望在M低头红脸的当儿使欲念获得一点儿有声有色的疏浚。
不料这样的欲念也在M亲生父亲的心里生出,且难以疏浚。
M几次在屋里洗澡的时候,都发现那个生她的人在窗前的花丛中流连不去,而且醉眼矇眬地向窗帘的缝隙里注目。继母不在家。M慌忙地擦一擦身,赶紧穿上衣裳。有一次,那个生她的人竟然肆无忌惮地贴近窗口往里瞧。M不敢声张,把这事闷在肚里。她不知道应该把这事跟谁说,当然不能跟Z说,跟继母说呢?又怕继母因此而离开那个生她的人。M知道自己早晚是要离开他的,要是继母也离开他,他可怎么办呢?唯有以后洗澡或者换衣,把窗帘拉得没有一丝缝隙。
终于有一回,那个生她的人借着醉意捅破了窗纸。M喊了一声:“爸!——”那个生她的人却不离开,恨不能把头也钻进来。M吓得抓起衣裳遮挡在身前,不敢动,也不敢出声。Z恰好从外面回来。Z走进院门站住,看不懂继父跪在窗台下又在发什么酒疯。Z的脚步声惊动了那个醉鬼,继父转回头,酒醒了一半,呆愣着看了Z一会儿,爬起来像只猫那样蹿得无影无踪。Z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窗纸上破着一个大洞,屋里静悄悄的,便朝那洞里看。Z看见M把衣裳抱在身前,脸色惨白,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流泪,Z看见她背后的大穿衣镜里映出一个茁壮鲜活的女人的裸体。Z赶紧离开窗前,喊一声:“姐姐你快穿上,我去杀了他!”
(未来,画家Z将不止一次在梦中喊——“杀了他,杀了他!”夜静更深,沉睡的Z喘息着发出这样的声音,很轻,但是很清晰很坚决。那时我想,Z可能又梦见了他的继父。但是女教师O认为:也可能,并不这么简单。)
十七岁的Z没有去找那个酒鬼。他愤怒地跑出院子,跑上小街,忽然感到自己的愤怒中含着一种男人的痛苦,大穿衣镜中的形象不断地闪现,闪现,让他激动让他的心一阵阵疼痛,他想找到那个坏蛋那个笨蛋把大穿衣镜里的形象从那双下流的眼睛里抠出来……Z猛地停住脚步一下子明白,他对M,早已不止弟弟对姐姐的爱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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