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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能行的。”慕湮低了头,坚定地回答,有些羞涩,有些骄傲,“他是个好官。”
“嗯,姑娘说得没错!”老板娘用力点头,显然说起这个夏御使,每个人心里都怀着尊敬,“去年曹太师面前的红人秦总管督建逍遥台,克扣木材,结果造了一半塌了,压死上百个民夫,谁又敢说半句话?到最后是夏御使生生追查下去,把那躲在太师别墅的总管拉出来正法了。还有息风郡守从砂之国贩卖良家女子到帝都为妓的那案子,也是……”
老板娘自顾自如数家珍地说着民间众口相传的案子,螺黛细描的双眉飞舞着,没有注意到面前听着的女子眼神闪亮起来,苍白的双颊泛上了红晕,眸子里闪着又是骄傲又是欣慰的光芒。
“这个朝廷呀,是从里面烂出来了!统共也只剩下那么一个好官。”老板娘一口气说完了她所知的御使大人的事迹,叹了口气,打好最后一个结,“连我这个小民也受过他大恩呢——想来御使也真不容易,听说他天天要看宗卷看到二更……”
“不,都要看到三更呢。”下意识地,慕湮纠正了一句,猛然觉察失言,连忙转口问,“如今什么时候了?”
“快黄昏了吧?”老板娘随口答,“外头下雨呢,看不清天色——姑娘饿了吗?”
“糟糕!”慕湮跳了起来,然而发现身上软得没有半分力气,踉跄着走出去推开客房的门,“下朝时间到了吧?我得……我得去——”
“你要去干吗?”还没出门,忽然便被人拎了回去,尊渊刚在外头听完了赵老倌的事,满肚子恼火地大踏步进来,一见她要出去,不容分说把她推了回去,“我去替你接他,替你守着,你放心了吧?给我好好养病,不许乱走!”
慕湮没有力气,立足不稳地跌了回去,老板娘连忙扶她躺下,一边笑着劝:“哎呀,客官,你就是疼你妹子也不要这样,人家生着病,娇弱弱的身子哪里禁得起推啊……”
“我不是他妹子!”慕湮听得“娇弱弱”三字,陡然心头便是一阵愤怒,挣着坐起,“我才不要他管!”
“啊?”老板娘猛地一愣,脱口道,“难道……难道你们是一对……”
“才不是!”慕湮红了脸,啐了一口,发现尊渊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上朝回来后,已经是薄暮时分。夏语冰不去吃饭,径直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也不看那些堆满案头的文卷,只是一反平日的淡定从容,焦灼不安地在书房中踱步,神色凝重,不时抬头看着外面的花园,仿佛期待着什么人来。
他……要如何对尊渊开口,要其出手护卫皇太子返城?
他有何颜面,再向阿湮的师兄提出这样的要求。
阿湮、阿湮……五年来,那两个字是极力避开去想的,生怕一念及,便会动摇步步为营走到如今的路。
在天牢里对着前来劫狱的她说出“我在等的是青璃”之时,他便决心已定,取舍之间是毫不容情的决绝;慕湮对他告别的时候,他也没有挽留,只任她携剑远去,心下暗自做了永远的诀别;洞房花烛之夜,在应酬完一群高官显贵后,红烛下挑落青璃盖头之时,他的手也没有颤抖过分毫——那是他自己选定的路,又如何能退缩半分。
然而,五年后,在成败关头、急流席卷而来的时候,这个名字又出现在耳畔。
躲不过的……他仿佛听到了宿命的冷笑声。直到那一刻,他才恍然发现尽管多年竭力奔走,命运的利爪却一直死死地扣着他的咽喉,让他不能喘息。
有些茫然地,他在渐渐暗淡的暮色里点起蜡烛,看着案头那一沓沓的宗卷。然而一眼瞥过,又看到了最上面那件刘侍郎公子酒后奸杀卖唱女子的案子:那个“甩”字和自己那一行红笔批注赫然在目,似乎在滴出血来。
这不是第一次了——那之前,和青王一起结党对付曹太师的官员里,类似的龌龊事时有发生,为了不导致内部矛盾激化和决裂,他一一做了忍让,将事情压了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后来,青王纠结的力量越来越庞大,他结交的“自己人”也越来越多,十件案子里,居然有三四件颇为难办。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结党营私?徇情枉法?贪污受贿?颠倒黑白?
不,不,那是以大局为重,是为了天下最终的正义伸张,而做出的暂时的隐忍。
何况,十件案子里面,至少有七件他还是秉公办理的。而那些被各种因素掣肘的案子,不过只是十之二三罢了,而且他也做了适当的调停妥协,让无辜者受到的损害降到了最低。
可是……对他而言的十之二三,反过来对那些无辜百姓来说,便是十足的冤狱!
虚伪,虚伪,虚伪!
他只觉得胸臆间充满了烦躁而绝望的怒啸,在体内四处奔腾,心里的血沸腾起来,仿佛一直要冲到脑里去,他再也不能忍受心里这样强烈辩论着的两个声音。
那个瞬间,久等不见丈夫来用晚膳,生怕上朝一日他回来饿坏身体,御使夫人青璃终于忍不住违反了丈夫平日的禁令,怯生生地推开了门,端着托盘进来——然而就在那一刹那,她看到了年轻的御使做出了一个可怕的举动:披衣阅览着文卷,却忽然伸手用力握紧案头正在燃烧着的蜡烛,让火焰在手心里生生熄灭!
“语冰!语冰!”丈夫眉间的沉郁和痛苦吓住了贵族出身的青璃,她扔了托盘,惊呼着冲了过去,用力将他的手从蜡烛上掰开。
“语冰,你在干什么啊……”青璃急急掰开丈夫的手,看到手心里焦煳的血肉,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仿佛神志有点恍惚,夏语冰甚至没有听见妻子的惊叫,一直到手心里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刺痛着,他才回过神来,看到青璃焦急的眼神和满脸的泪痕。他的妻子捧着他的手,正嘟起了嘴为他轻轻吹着烫伤的手心,泪水滴落在他手里。
刹那间,章台御使向来冷淡的眼睛里,第一次涌出难以言表的温柔和悲哀。
“别碰,很脏的。”他忽然将手从妻子手里抽出,看着掌心血肉焦黑的样子,冷笑着喃喃自语,“你看,已经脏了……已经把手弄脏了……我真恨不得把它烧成灰。”
“语冰……”青璃茫然地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眼里噙着泪水——她不明白,这么多年来朝夕相处,同衾共枕,她却始终无法了解这个她所爱的人内心真正的想法。她不过是一个女子,对她来说丈夫便是她的天,她的所有不过就是他的喜怒哀乐。然而,他为何烦恼,为何痛苦,又为何绝望,这些他统统没有和她提起过一字一句。
她想,那便是上天的惩罚——是当年她为了得到一见倾心的英俊青年,使出手段让他身陷牢狱,然后出面相救最终得以如愿的惩罚。
她终于得以和他朝夕相处,却是相敬如宾,那以后他便对她关闭了内心。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啊。
“我没事,吓着你了吗?”许久,室内寂静得听不见一丝声音,渐渐笼罩的暮色里,仿佛终于平静了内心激烈的狂流,夏语冰开口了,静静道,声音却是难得的温柔,“夫人,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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