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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蛮族的头目在对女儿和民众大声咆哮着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满耳只是回响着“冰夷”两个字。只觉得无法移开脚步,云焕冷冷盯着那张脸,眼睛不知不觉泛起军刀才有的铁灰色。
“焕儿,焕儿……我们先回去。”慕湮紧紧拉住他的手臂,生怕一放开光剑便会斩入牧民人群中。然而这样说着,她感觉胸口的不适在慢慢加强,仿佛有什么在侵蚀着,让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啪。”在云焕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光剑的瞬间,那只一直拉着他的手松开了,颓然垂落。
“师父?!”霍然转身,帝国少将脱口惊呼,然而在看到轮椅上再度失去知觉的人时,眼光迅速改变了——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鞘,瞬间封住了原本已经炽热的刀。
被父亲那样的盛怒吓住,央桑一时间居然忘了自己云锦被撕掉,讷讷看着父亲,半晌才回答了一句:“可是……可是,女仙说他是好人啊……女仙说的!”
女仙?那样一句话让罗诺族长愣了一下,所有牧民这才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火堆的另一边,然而那儿已经空空荡荡了。
所有人低呼了一声,再度转头看去——火光下石墓的门正轰然落了下来。
“湘!湘!”轰然落下的封墓石隔断了光线,横抱着失去知觉的师父冲入室内,云焕呼唤着自己的鲛人傀儡。内室忽然传来轻轻“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然而急切中云焕来不及去想,只是急促吩咐:“掌灯!”
过了片刻湘才从最深处的石室出来,面无表情地进入内室,用火绒将石烛台上的火点起。
云焕抱着慕湮站在那里等待,感觉怀里的人如同死去一样毫无声息,身子在慢慢冷下去。虽然明知是类似“灭”字诀那样的暂时休眠,然而那种恐惧还是如同第一次猝不及防看到师父倒下时一样袭来——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了只有三个月的大限,他低头注视师父苍白清丽的脸,总觉得有不祥的阴影笼罩着。
三个月……三个月后,这双眼睛就再也不会睁开了。
“主人,好了。”很快湘便点起了火,然而一边的少将脸色却是阴沉的,仿佛没听到一样地站着,身子慢慢发抖。许久许久,才俯身将怀里轻得如同枯叶的人放下,却不肯松开手,坐到了榻边,用手指扣住了慕湮的肩井穴,缓缓将剑气透入体内。
小蓝又不知道哪里去了——想起最初见到时那只蜷缩在师父臂弯、怯生生看着他的蓝色小狐狸,少将眼里骤然起了怒意。那畜生根本就不会照顾师父。以前在这座空荡荡的古墓里,师父猝然昏死之后,不知道要在冰冷的地面上躺多久才会醒来。该死的忘恩负义的畜生……
令人惊讶的是,这次他用剑气透入师父肩井穴,居然同上次一样觉察到她体内立刻有凌厉的气劲反击出来,然而这一次,师父却并不像小憩过去的样子。
怎么回事?
“师父?师父?”恍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云焕颓然停住了手,任没有知觉的身躯靠上他的肩头,发丝铺了他半身。他的手按在穴位上,隐隐感觉师父体内的气脉如潮般汹涌,却紊乱无序,而且在迅速地衰微下去。
石烛台上的灯影影绰绰,映得他面容明灭不定。湘只是木然地立在一边,等待主人的下一句吩咐。然而云焕失神地跪在那里,竟说不出一句话。
总以为有了准备不会再如此惊慌,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师父倒下,心里的恐惧还是压顶而来,比十五年前地窖里的死亡更加剧烈。转瞬便不能思考,眼前只是一片漆黑。
是的,那么多年了,他一直在黑暗里濒死挣扎着,立下了种种誓言:绝不要再第二次落到这样的境地里……绝不要再被任何人欺负……也绝不会再去期待有谁来救他。然而在这样的绝望之中,忽然之间白光笼罩了一切,一双手打开了那隔断一切的门,将他从绝地里带走——便是如今握在他手心的这一双柔软的手。
可是,这仅剩的一切,眼看也就要被夺走了。
“师父……师父。”今日和仇人蓦然的重逢激起了回忆,云焕再也忍不住。他喃喃低下头去,握起那双没有温度的手,颤抖地压在了自己的唇上,垂头埋在了她的手心里。
有一些事情八年来他始终不曾明白。在伽蓝帝都的明争暗斗间走了那么远的路,他也不曾去多想,甚至直到这次回到博古尔沙漠之前也不曾了解——不知是故意遗忘,还是不敢去记忆。
帝都里那一张张各怀心思的笑脸,觥筹交错之间称兄道弟的同僚,朝上军中纷繁复杂的人事,名利场上权谋和势力的角逐……仿佛浪潮一样每日在胸中来去,湮没昔日所有。然而,他知道那些都是不可信的……那些都是假的。唯一的真实被埋葬在心底最深处。
就算昔日少年曾豪情万丈地从这片大漠离去,从帝都归来却是空空的行囊;就算那只白鹰不能翱翔九天,折翅而返,唯一打开门迎接他的,依然只会是这双手。
如果不是这一次有机会重新回到这片大漠,他将永远不会明白自己对这双手的依恋。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的慕湮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内息在瞬间微弱下去,却平静不再紊乱。
“师父?师父?”云焕狂喜地呼唤,扶起慕湮,然而她虽然轻微地开始呼吸,却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起伏的胸口、微弱的心跳表明生命的迹象重新开始回到了身上。云焕长长松了一口气,合上眼睛。
“出去。”仿佛不愿被傀儡看到此刻脸上的神情,云焕抬首吐出了两个字。
在湘悄然退出的刹那间,高窗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云焕霍然抬首,想也不想地凌空弹指,“啪”的一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滚了下来,发出受伤的呻吟。蓝狐在脚边缩成一团,显然被他气劲伤到了,呜呜地叫。
“哼。”云焕冷笑。
“焕儿你……又欺负小蓝。”忽然间怀里的人开口了,微弱地抬手——他竟不觉察师父是何时醒转的。蓝狐负痛蹿入主人怀里,慕湮怜惜地轻轻拍着它被剑气伤到的前肢,这次不知为何却没有立刻开口责怪云焕,只是默默低头。
“徒儿错了。”这样的静默反而有种无形的压力,云焕终于忍不住先开口认错,“请师父责罚。”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慕湮微微笑着,看向弟子的脸,“孩子偶尔做错了事,怎么能随便责罚?只是记住以后不可随便出手欺负人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样的话平平常常,却让云焕不易觉察地震了一下,如遇雷击,只是低头答应了一声,不说话。
“小蓝陪了我快十年……都老啦。”慕湮轻轻抚摩着蓝狐的背,目光是温柔而复杂的,叹了口气,“你看,它的毛都开始褪色了……也难怪,孙子孙女都已经有几十个了。我每次把它赶出去叫它不要回来,它都不肯,每月去窝里看一次子孙,然后拖家带口地回来。将来你成家立业了,可不知道会不会回这里来看看师父的墓……”
云焕这时才发觉,跟着蓝狐从高窗里蹿进来的,还有一群毛茸茸的狐狸。个个睁着有些惊恐的眼睛,看着出手伤了它们爷爷的人,躲在石室一角不敢上前。
云焕不知道说什么好,微微低下身,对那一群小狐狸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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