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躬身站在江老太公身边,管家的话音里显而易见地带着浓厚的苦涩意味:“这才两天的功夫,咱们村里就有六十几号丁壮闹着要参加武工队,家里人哭闹撕扯都没用,那些个丁壮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咋都劝不回来!除了咱们村里的丁壮,还有不少旁的村子里面,也都有人来大武村寻武工队......”
微闭着眼睛,江老太公就像是全然没听见管家的话语,只是微微地摆了摆手:“都说女大不中留,强留留成仇,后生铁了心要出门闯荡,那就更拦不住!眼下村子里这些后生想要寻条出路、奔个前程,咱们硬要拦着,反倒是无端做了恶人!罢了......就照着前天在祠堂前当众答应的,凡是要去武工队里从军的人家,该给的粮食都给、要想说合个媳妇的,也都问明了他们相中了哪家闺女,这就寻人上门说媒吧!”
无奈地摇了摇头,管家轻轻叹了口气:“村子里这些后生,口风可都硬得很,只说是自愿加入武工队,也不要村子里再给一点好处......说起来,这都怪莫天留!太公你筹划得好好的事情,硬生生的就叫这莫天留三言两语折腾毁了......”
长叹一声,江老太公慢慢睁开了眼睛,很是无力地摇了摇头:“人心所向,又哪里是一个小小的莫天留能够运筹得动的?去村里各房各支管事的家里传我的话,那些想要从军的后生,也就由得他们去吧!他们的家人,族中也要依例善待,不可怠慢!那些从外村来投军的丁壮,吃喝上也不要亏待了人家,全都从族中公帐上拨送钱粮!”
低低答应一声,管家刚要出门办理江老太公交待的事情,却又猛地停下了脚步,急促地在江老太公耳边说道:“太公,武工队栗队长来了......”
朝着客厅门前定睛一看,江老太公顿时拄着拐杖站起了身子,迎着已经走到了客厅门前的栗子群微微一拱手:“栗队长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端正地朝着江老太公行了个军礼,栗子群大步走进了客厅中,迎着江老太公和声说道:“太公,这两天我都忙着照应那些来投奔武工队的新同志,虽说是老早就想要跟太公好好商量些事情,却是一直也都没腾出手来。好容易今天找着个空儿,不知太公方不方便......”
微微一摆手,江老太公一边朝着栗子群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一边淡淡地朝着栗子群说道:“无有不便,栗队长还请宽坐。对在下但有所询问,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稳稳当当坐在了客厅一侧的椅子上,栗子群略作思忖,方才开口朝着重新坐回太师椅上的江老太公和声说道:“太公,旁的客套话我也不说了,只想问太公一句——那天天留在江氏宗祠门前说的话,太公觉得有几成道理?”
轻轻叹了口气,江老太公并没有回答栗子群的问话,反倒是低声朝栗子群反问道:“栗队长,且容在下也问一句——在下所作所为,栗队长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略一犹豫,栗子群坦然朝着江老太公伸出了五根手指:“将心比心,我要是也管着一族血亲,能不能做的像是太公这样一碗水端平、把事情做到五五平分......我当真不敢打这保票!”
叹息一声,江老太公脸上蓦地浮现出了一丝苦笑:“能得栗队长一句五五平分的断语,在下就算是枉作小人,也都心甘情愿了......栗队长,我江氏一族自从先人在这铁屏山下落脚、绵延至今,也是着实不易啊!祖宗筚路蓝缕创下的基业,在下实在是不忍.......”
很是诚恳地点了点头,栗子群和声应道:“太公,有道是破家值万贯、缺口瓦罐自家宝。寻常一家人过日子尚且如此,更何况太公要顾着整整一族血亲?只是......”
不等栗子群把话说完,江老太公却是猛地打断了栗子群的话头:“栗队长,话说三分意自明,栗队长言中深意,在下也都明白!大武村中愿意投奔武工队的丁壮,栗队长回营时只管带走,在下.......不再置喙,也就是了!”
话音刚落,客厅门外确实猛地传来了个很是带着几分冷硬的声音:“盛世之中,无为而治,倒也算得上是恰如其分。可如今这乱世之中,有哪里还能关上门来成一统、遑论窗外夏秋冬?置身事外、独善其身......怕是到头了全是痴人说梦!”
讶然瞪大了眼睛,江老太公看着倒背着双手站在客厅门前的韩老先生,禁不住低声惊叫起来:“韩老先生,大驾.......”
淡淡地朝着满脸讶然神色的江老太公点了点头,又朝着同样站起了身子的栗子群一颌首,韩老先生很有些云淡风轻地慢慢踱进了客厅中,自顾自地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与世无争、委屈求全,倒也算得上是中规中矩的处世之道。只是这处世之道用在了当下,却无异于饮鸩止渴、与虎谋皮!太公所虑所忧,无外乎日本人兵强马壮、势大难敌?与之相争,就算是能侥幸得胜,那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残胜局面?”
朝着韩老先生拱了拱手,江老太公的话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尊敬意味:“韩老先生一语中的!日本人如今已经占据了我中华半壁河山,兵雄势大、凶残暴虐,稍有不如意,便是纵兵屠城灭族!我大武村中江氏一族,实在是......”
呵呵轻笑几声,韩老先生毫不客气地抢过了江老太公的话头:“要说与世无争、委曲求全,这大武村中从陕西秦凤路迁徙而来的小姓人家,可谓是把这八个字做到了极致——抛家舍业、隐姓埋名,只求一个‘活’字!为了这个‘活’,可操持贱业、可忍气吞声,可逆来顺受、可唾面自干.......”
忙不迭地站起了身子,江老太公直朝着韩老先生连连拱手:“韩老先生,若我大武村中江氏一族平日有得罪、怠慢之处,还请韩老先生看着在下薄面,千万海涵!改日在下定当上门向韩老先生赔罪,更要约束江氏一族族人,再不会对大武村中小姓人家有不敬轻侮之处.......”
站起身子,韩老先生微微朝着江老太公还了一礼:“太公不要误会,韩某并非是要指摘往日种种些微琐碎,只是想要向太公请教几件事情,还请太公待之以诚、不吝赐教?”
疑惑地看向了端正了脸色的韩老先生,江老太公和声应道:“还请韩老先生点拨?”
如同一杆在寒风中傲然矗立的梭镖,韩老先生的腰杆挺得笔直,话语中也带上了几分凛冽肃杀的意味:“世间酷法、数不胜数,其中至恶,莫过苛捐厉税!敢问江老太公,日本人若定下田间庄稼收十税九,江老太公何以应对?”
紧锁着眉头,江老太公略作犹豫,方才沉吟着答道:“若真是有这收十税九的恶法,那......世间从来有官清如水、吏滑如油的说法,族中舍些金银细软、好言与执达小吏情商,或可还能求个勉强得活。实在不行......族中公仓,还能勉强支应些时日,或许还能有个转圜。”
略一点头,韩老先生飞快地接口问道:“元时有例,人分四等。日本人若以蒙元之时待南人之法待我,江老太公何以应对?”
踌躇良久,江老太公再次开口应道:“唯......唯以忍当先,除活之外,再无他想!”
冷笑一声,韩老先生猛地冷声喝道:“禁祭祀、焚文书、毁庙堂,绝言语,三代之后,世上再无汉家言语、无人知晓祖宗名号,江老太公何以应对?!”
冷汗潺潺而下,江老太公的脸色一片灰败,蠕动了半天嘴唇,方才颤抖着声音答道:“日本人......该是不会.......”
狠狠地瞪着面色灰败的江老太公,韩老先生厉声喝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日本人狼子野心,占我东四省后,禁绝华语、推崇日文,自蒙童始,皆以日文授课,蛊惑人心!诺大个东四省尚且如此,区区大武村又何足道哉?!假以时日,大武村中自当再无江氏苗裔,只余日人犬马!江老太公,可有应对之法?!”
似乎是怕江老太公不信,韩老先生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被仔细折叠起来的报纸,抬手伸到了江老太公眼前:“这是方才,有从关外逃回的伤患来大武村中寻我求医时带来的关外报纸,江老太公不信,只管仔细看看!”
颤抖着接过了韩老先生伸到了自己眼前的那张旧报纸,江老太公几乎一目十行地扫视着报纸上的字迹,口中兀自喃喃自语地低叫着:“这.......蒙童皆需说日语、习日文、取日名?如此施为,百年之后.......祖宗何在......祖宗何在啊......”
微微缓和了脸色,韩老先生朝着面色惨白的江老太公一拱手:“韩某言尽于此,言语不当之处,还请江老太公海涵!”
眼看着韩老先生摆出了一副抬脚要走的模样,坐在一旁的栗子群赶忙开口挽留道:“韩老先生请留步,天留从韩老先生那儿得来的行军散,可是帮了我武工队的大忙了,还没来得及谢过了韩老先生呢?”
扭头看了看坐在椅子上自语不休的江老太公,韩老先生略作犹豫,猛地朝着栗子群一拱手:“韩某老朽,百无一用,平生一技,略懂军伍岐黄。敢问栗队长,武工队中,可容得下老朽吃一碗闲饭?”
很是瞠目结舌地愣怔了好一会儿,栗子群方才带着几分慌忙地应道:“这当然好......只是韩老先生.......武工队的环境很艰苦.......”
刻意提高了几分嗓门,韩老先生应声答道:“艰难苦楚,总好过再无传艺后人!百年之后,更无面目去见传艺先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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