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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俩一听,憋不住地笑。可真是好主意,他的门又没插,牛进去就是自己走进去的。我们找了两头吃得最饱的牛。啊,这两个家伙吃的肚子都要爆炸了,那里边装的屎可真不少啊!可以断定两个小时之内它们会把这些全排泄出来,我猜有两大桶,一百多斤。我们把它们轰起来,一直轰到小屋里。不一会儿,我们就听见屋里稀里哗啦地乱响起来,简直是房倒屋塌!后来就不响了。我猜它们在那么窄的房子里不太好掉头,它们也未必肯自己走出来。我们都走了,回去弄饭吃。吃完了饭我们坐下来聊天,还泡了茶喝,就等着听招呼。可是教导员老说个不停,我们都挤到窗口看他。会场就在我们门前。我们数着人。—会溜了一个,一会又溜了一个,一个又一个溜了一半啦。教导员宣布散会,他也打了个大呵欠。我们看见他转过屋角回去了。大许说:“好呀,这会儿牛把屎也拉完了。”我们就坐下等着。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远远的教导员一声喊叫。他叫得好响,隔这么老远都能听见。我们三个全站起来听,憋不住笑。后来就听见他一路叫骂着跑到这边来,他说:“谁放的牛?谁放的牛?怎么牛都关在场上?”
我们三个推开门跑出来站在走廊上,小红说:“我们放的牛怎么啦?教导员。”
他一跳三尺高,大叫起来:“牛都跑到我屋里来了!谁叫你们把牛关在场上的?”
我们七嘴八舌地说:“牛进屋了?那可好玩啦!”“你怎么没把门锁上呢?”“牛是冯队长叫关在场上的。牛圈叫营部牛帮占了!”后来我们仔细一看,教导员的额头上还有一条牛粪印,就哈哈大笑起来。教导员大骂着找队长去了。小红大叫一声:“去看看!”她撒腿就跑,大许也跟去了。我把我们的马灯点上,也跟着去了。
啊哈,教导员屋里多么好看哪!简直是牛屎的世界!那两个宝贝把地上全拉满了,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牛尾巴把粪都甩上墙了!桌子也撞倒了。煤油灯摔了个粉碎,淹没在稀屎里,脸盆里的水全溢出来啦,代之以牛屎,毛巾泡在里面多么可笑啊!教导员挂在墙上的衣服、雨衣、斗笠全被蹭下来了,惨遭蹂躏,斗笠也踏破了。我们站在那儿笑得肚子痛,小红还跳起来拍手。一会儿教导员拉着队长来了,他一路走一路说:“你来看看!你来看看!我进屋黑咕隆咚,脸上先挨了一下,毛扎扎的,是他娘的牛尾巴!我还不知是什么东西,吓得我往旁边一躲,脚下就踏上了,稀糊糊、热呼呼的,这还不够吓人!屋里有两个东西喘粗气!我吓得大喊一声:谁!!这两个东西就一头撞过来,还亏我躲得快,没撞上。冯队长,这全要怪你,你怎么搞的!”
队长一路赔情,到屋里来一看,嘻!他也憋不住要笑。他说:“小王、小许、小邢,快帮教导员收拾一下嘛!”我们不去收拾,反而笑个不住。小红说:“队长,又要派我们出牛圈哪!我们干够了!”于是我们笑着跑开了。
唉,这都是好多年以前的恶作剧了,可是我记得那么清楚。我常常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回忆,一切都那么清晰。我那时是二十一岁,大许和我同岁,小红才二十岁。人可以在那么年轻时就那么美,那么成熟,那么可爱。她常说她喜欢一切好人。她还说她根本分不清友谊和爱的界限在哪里。她给我们的是友爱:那么纯洁、那么热烈的友爱。她和我们那么好,根本就不避讳她是女的、我们是男的。我们对她也没有过别的什么念头。可是她给我们的还不止这些。我回想起来,她绝对温存,绝对可爱,生机勃勃,全无畏惧而且自信。我从她身上感到一种永存的精神,超过平庸生活里的一切。我们都学会了她的口头禅:管牛叫该死的,管去游泳叫去玩呀,她还会说:嘿,真要命。或者干脆就说:要命。她的记性好极了,看书也很快。有时候她和我们讨论一些有关艺术哲学的问题。我发觉她想问题很深入,她的见解都很站得住。她爱艺术。她说:“有一天我会把我的见解整理出来的。”可惜她没有来得及做这件事。她病了。
有一天中午,我们在屋里看书,看着看着她把书盖在脸上。我们以为她睡了,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过了半个小时,上工哨响了,我们回来。她把书从脸上拿起来,我发现她脸色不好看,而且眼睛里一点睡意也没有。我问她:“小红,你怎么啦?你气色不好。”
她说:“我看着看着突然眼花起来,觉得脑后有点儿凉。大概是这几天睡得少了吧。”
我说:“那你不要去了,倒半天休吧。”她说:“好”,就让我去和队长说。下午我们回来的时候看见她高高兴兴地坐在走廊上给我们洗衣服,还说:“你们到屋里去看看。”
我们进屋一看,她把屋里的布置改了,还把我们的一切破鞋烂袜子全找了出来,可以利用的全洗干净补好了。屋里也干净得出奇。她悄悄地跟了进来,像小孩子一样欢喜地说:“我干得棒吧?”
我说:“很棒!你睡了没有?”
她笑着说:“睡了一个小时。然后我起来干活。”
大许说:“你该多睡会儿,等我们回来一块动手那要快多啦!你好了没有?”
她说:“我全好啦,我要起来干活。我是劳动妇女。”
我们觉得“劳动妇女”这个词很好玩,就笑了半天,以后有时就叫她劳动妇女。可是当天晚上她又不好,说是“眼花,头痛”。我一问她,原来这毛病早就有了,只是很少犯。于是我们叫她去看病。星期天我们陪她到医院去,医生看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名堂来,给了她一瓶谷维素,还说:“这药可好啦,可以健脑,简直什么病都治!”我们买了一些东西回来,走到大河边上,她看见河水就高兴了,她说:“我们膛过去!”我说:“你得了!好好养着吧!”她笑了。于是我们走桥过去。那座桥是竹板架在木桩上搭成的,走—亡去“吱啦吱啦”响,桥下边河水猛烈地冲击桥桩,溅起的水花有时能打上桥来。我走在前面,她在中间,她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说:“我需要养着啦,都要我养着啦。水真急……”忽然她站住了,说:“小王,你走慢一点!”我站住了。她橐橐地走了几步,一把抓住我肩头的衣服,抓得紧极了,我感觉她的手在抖。我觉得不妙,赶快转过身来扶住她。我看见她闭着眼睛,脸上的神情又痛苦又恐慌。我吓坏了,对她说:“你怎么啦!是不是晕水了?你睁开眼往远处看!”人走在急流的桥上或者蹚很急的水,如果你死盯住下面的浪花有时会晕水,这时你就会觉得你在慢慢地朝水里倒去。这个桥很窄,桥上也没有扶手,有时可以看见在桥头上的人晕水趴下爬过去。我才来时也晕过一次,所以我问她是不是晕水了。这时大许也从后边赶上来,我们俩扶住她,她像一片树叶一样嗦嗦地抖,她说:“我头疼,我一点也看不见了……你们快带我离开这桥,我害怕呀!我怕……”她流了眼泪。我们赶紧把她抬起来,她用双手抱住头哭起来。过了河,我们把她放下,她躺在糙地上抱着头小声哭着说:“我头痛得凶。刚才过河的时候突然眼就花了,眼前成了一大片白茫茫的雾,接着就头痛……你们快带我回家,我在这儿害怕,我心里慌。”
我赶快抱起她往家里跑,她一路上抱着头,有时她又紧抱住我,把头紧贴在我胸前,她不仅痛苦,而且恐惧。看见她跟痛苦与恐惧搏斗,我们都吓坏了。半路上大许替换了我,她一察觉换了人就恐慌地叫起来:“你是谁?你说一句话。”大许说:“是我,小红,是我。”她就放了心,又把头贴在大许胸前。
我们急如风火地奔回家,把她放在床上,我奔出去找卫生员。我一拉门她就恐慌地叫:“你们别都走了呀!”大许说:“我在呢,我在呢。”他握住她的手,她才安静下来。
我把卫生员找来,她根本就没问是什么病,就给她打了一针止痛针,小红一会儿就不太痛了。后来她睡了。我们给她打来了饭,可是我们自己却没有吃什么。天很快就黑了。我们给她把蚊帐放—f来,在窗上点起了煤油灯。我们又害怕空气太坏,把前后窗户全打开了。我和大许蜷坐在床上,谁也没有睡。这真是凄惨的一夜!我们谁也没说话。窗前经常有黑影晃动,我也没去管它。后来才知道和邢红住在一起的女生发现她没回去睡,就悄悄地叫起几个人准备捉jian。她们准备灯一灭就冲进来,可是灯一直没灭,她们也就没敢来。谢天谢地她们没来,她们要是闯进来,很难想像我和大许会做出什么举动。我们的窗台上放了一把平时用来杀鸡、切菜的杀猪刀,当时我们肯定会想起来用它。要是出了这种事,后果对大家都是不可想像的。
到天快亮的时候小红醒了。她在蚊帐里说,“小王、大许,你们都没睡呀?”
我们走过去问她:“你好一点没有?”
她笑着说:“好一点?我简直是全好了。我要回去睡了。”
我们说:“你别走了,就在这儿好好睡吧,天马上就要亮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她说:“嘻,过河的时候头猛然疼起来了。我猜这是一种神经性的毛病。没什么大不了,你们别怕!”
我不信,说:“恐怕没你说的那么轻巧。你说害怕,那是怎么啦?”
她好半天不说话,后来说:“头疼的时候我心里特别慌,也不知为什么。”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然后说:“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不说啦,不说啦!”
我说:“为什么不说?你的病可能很重。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接下去说,说着说着声音忧郁起来:“我感到疼痛不是从外边来的,是从里边来的。也可能是遗传的吧?你别吓唬我了,人家自己就够害怕的啦!”
我们都不作声了。后来大许说:“你应该去看病,要争取到外边去看。一定要把病根弄明白,一定要。”她说:“没那么厉害,也许是小毛病。干吗兴师动众?我要去看病你们要陪着我。我不去。”
我们说非去不可,不然我们不放心。后来她就答应了,不过说她不要我们陪着去。第二天我们下地,中午回来时她还没去医院,反而起来给我们弄了一顿饭,做得香极了。她拍着手叫我们来尝。可是我们板着脸上伙房打了饭来,不和她说话,低头吃起来。她不高兴了,说:“你们不吃我做的饭呀?”
我白了她一眼说:“叫你去看病,谁叫你做饭?说好的事情你不干。”
她愣了一会儿,就哭了:“你们怎么啦?这么对付我?人家下午去看病就不行吗?我比你们小,我是女孩子,你们就这么对付我呀……”
我们赶快把饭盆放下过去哄她,后来她不哭了,后来又笑了。她噙着眼泪说:“我一定去看病,可是你们一定要吃我做的饭。我做得得意极啦!你们要是不吃我就不去看病,就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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