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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三在後面拉著他的手,低声道:「你到底怎麽了,萧青行呢,他们不管你?」唐尘未愕,随即冷笑:「你不是都看见了?走投无路,丧家之犬,你看了可开心?」楚三拉紧他,小声道:「喂喂,美人……」他见唐尘回头怒视他,才怯怯放开手去,「同是天涯沦落人。你在宣州,已经没有靠山了,要不要投奔我,我们当初的协议还……」他没有说完,就似乎看清了唐尘眼里的轻蔑和不屑,脸色先是变得惨白,然後是通红,像是被人狠狠撕扯著最柔软的破绽,楚三握紧拳头一字一字的低吼道,「你……你那是什麽眼神!」楚三大概是第一次如此失态,若单论自尊心,他们二人也许不分伯仲,只是因为楚三以为能够遮掩,被揭穿後才这般恼羞成怒,那几分苦涩的滋味,酝酿成迁怒的火星。楚三一把伸手抓住唐尘的衣襟,将他半拎起来,像是拈了一片绿叶那样毫不费力,他本来就是个疯子。唐尘的脸色并不好看,但此刻万念俱灰,根本懒得挣扎。
楚三似乎一时想不出要将他拎高些,还是将他狠狠扔出去,於是保持著那样威胁的架势,过了很久,才挤出几声低语:「你……你不比我好,我从未负过我喜欢的人。」唐尘看著他,眉宇微蹙,似乎有些不明白,然後身子突然一轻,竟是被楚三扛在肩膀。两人虽然差了七八岁,但楚三身形并不高大,性子也轻浮不端,还长了一张少年人的面孔,这样一扛,多少有些不伦不类。唐尘正要出言嗤笑,就感到软麻穴上一酸,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楚三那张漂亮的脸上异常严肃,广袖高领的宽松白衣,穿在他身上,像是变了一个人,楚家的名士气节,似乎真在他身上镌刻了几丝风骨。在商旅纵横的天衢路正中,面无表情的向前走去,但眼眸里的愤怒和悲哀却是血淋淋的。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用恒定的脚步踏出毛骨悚然的旋律,长发乱舞,呼吸纵歌,唐尘却能感觉到楚三的颤抖。
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才听见楚三的声音:「唐尘,你看。」他说,唐尘被他扛著,腹部抵得发痛,只能看到地上建筑投下的巨大黑影,他在阴影中辨别出铁链、石柱、祠堂,於是眼眶有些发酸,身体有些发冷。
楚三说:「唐尘,你进去看过吗?」唐尘发起抖来,明明不受控制的身体,还是能听到血液凝噎的呜咽,牙齿碰撞的悲鸣,楚三像是又陷入了残忍的快感中,他带著唐尘,轻轻微笑著走过去,周围的人群只能依稀看到一道白影,稍纵即逝,楚三的脚已经落到了实地,那四面凌空的平台上,低矮的祠堂看上去破旧而灰败。楚三伸出左手,轻轻碰触著门上的木痕和封条,虽然被一次次的重新封好,但是朱红的漆封总是很快又被雨水冲洗的摇摇欲坠。他沈吟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这一辈子,我的心意,从未变过。」他说著,冰冷的手,轻轻抚过唐尘的眉眼:「唐尘,你喜欢过,多少人?你负过多少人?你可有面目……站在他们面前?」他移开手,微微用力,就推开了那扇门,一股淡淡的白灰从门里飘出来,喑哑的木板门,呻吟尖叫著。楚三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将唐尘扔进去,又大力的重新合上门,在门外死死反扣著。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有一点心软,不过大概是错觉,那股莫名的悲恸,比起怜悯,更像自怜。
楚三用堵著门口,靠坐在门板上,拿著右手的酒壶,一口一口的抿酒,醉人的琼浆咽进肚里,却像是烧穿肝肠的烈火。唐尘的发抖声,隔了门板,就再也听不见了。楚三在朦胧醉眼里,微笑著睡过去。风吹动屋檐上的一片片符录,像是蝴蝶在煽动翅膀。
「我本……楚狂人……」
几声梦里的呢喃醉语,最後几不可闻。
唐尘斜卧在祠堂的地板上,陈封已久的空气,像那些漆痕久远的粱木一样,斑驳而抑郁。唐尘动不了,只能死死闭著眼睛,不看,不听,不想,但那悲哀的气息却是无孔不入的,像回忆一样发黄却动人。
就像是粱国下雪的时候,开错时节的报春花,在皑皑白雪中绽放著的嫩黄。新酿的美酒还没启封,新订的华袍还没裁剪,新赋的诗篇,还搁在案榻上等著荡气回肠的收笔,只要再宽限些许时日。只要再宽限些许时日,就能看到他们更加宽厚的臂膀,更加稳重的资仪,却统统无缘了。
冰冷的泪一点点流出来,像是飞沙入眼,那样不可遏止。唐尘哽咽了一会儿,还是睁开了眼睛,半帘被撕落的幕布後,他们就坐在那里。唐尘的视线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一般,再也移不开分毫,先是怕,後是悲,再是痴,痴痴的看著他们。他像是被遗忘在这里了,楚三没再管他,让他可以好好的看,好好的想。
不知多久,他的穴道都已解了,可唐尘迟迟才动,有些麻木的手臂,尝试著去触碰,但是气血不畅的後果,却让他的手只是轻轻擦过他们颜色不再鲜明的衣袍,一个陈旧的锦囊,顺著被翻动的衣襟掉落了下来。未曾束紧的绳结,让锦囊里仅剩的弹子,一颗一颗的滚出来,像是辱白的鲛人泪。
为什麽都是白色的。他的脸色僵在那里,眼里残存的光芒,一点点地黯淡,最後只剩下漆黑如夜的两汪死水。小时候那些人温淳清澈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吟唱。
尘儿,尘儿,你在听吗?我们一个一个轮流抽,抽到红色的去杀武官,抽到绿色的去杀文官,抽到白色的人便想办法活下去。
为什麽都是白色的。
尘儿,你先抽。
他们朝他挥著手,眼神好温柔。那时还太小了,还不算太懂,为什麽要那样用力的挥手。
尘儿,尘儿,我和你严哥这便要走了。
楚三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来,他揉著眼睛,拉开门,有些恍惚的看见唐尘苍白的脸。那个孩子坐在案台的下面,一个看上去有了年月的锦囊,被他握在自己胸口。可握得再紧又如何,一些人的生命永远凝固,另一些人不停地苍老,渐渐地就物是人非,几番沧桑。
楚三歪著头笑:「回忆真让人心情愉悦,不是吗?」唐尘有些踉跄的站起来,祠堂之内很整齐,没有发泄时摔破的瓷器,踢翻的桌椅。
唐尘说:「我能帮上什麽。」
楚三微微愕然。
唐尘几步走到他面前,扯著他的衣襟大笑起来:「你还没想好,你还没想好就来招惹我……你这疯子,你就是妒忌别人过得好,你就是……」楚三蹙眉,一甩广袖,便将他推开几步,黑如乌木的长发被风高高吹起:「我?你应该谢谢我。」唐尘被推的跌坐在祠堂门口,透过他身後的fèng隙,看到檀香阵阵,满墙黄符,两座人像端坐在祭台上,衣饰黯淡,相貌如生。
「谢谢。」唐尘低著头,嘴角轻轻抿著。楚三一惊,狠狠瞪著他。
我有两个好哥哥,一个是丹哥哥,一个是青哥哥。
这世上,只有这两个人对他好。此言非虚,他至今才知道。
尘儿,我们这便要走了。
第七章 人心
扶摇殿。
楚渊手捧玉板长跪在阶下,景帝斜倚在龙椅上,朝冠置於案几,一根剔透的玉簪,绾住发髻,两条明黄饰带,长及胸前。楚渊颤声喊他:「陛下……」萧景心看著他微微一笑,高高玉阶上下,天地悬隔,他隔空做了个平身的手势,带动广袖缓摆:「楚丞相,无须如此拘泥,有事请讲。」楚渊长跪,良久才微微直起身子,从袖里颤巍巍的摸出一块四尺见方的白绢,一个小太监颤抖的小跑过来,跪著接过,膝行著爬上织龙绣凤的朱毯,双手捧著呈给萧景心。那人唇角笑著接过,一点点展开,笑容顿了一下,几眼扫完,然後将白绢轻轻扔在地上。
大红的朱毯上,素白的绢帕,上面的字体比绣毯的色泽还要殷红,年少的景帝轻声笑了:「这是……血书?」楚渊以头抵地,高声呼道:「陛下赎罪……犬子确有要事求见陛下。」那少年笑道:「星河已是庶民,我根本无须去见一个……」楚渊悲声道:「陛下!」萧景心怔了一下,脚底白帕上那些血字色浸绢背,触目惊心,他突然恍惚间记起来楚星河的那双手,修长,灵活,苍白,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那样的手流著血,一次次重复咬破指尖书写,是怎样美丽的画卷。
萧景心开始微笑:「我不见他。他说要杀萧青行,萧青行却活著,他说萧丹生会交出兵符,兵符却影都没有,他说要用那个孩子离间,我却只看到他们兄弟和睦。我交给他仅有的三千禁卫,沿路阻杀萧丹生,他领导有方,让他们死伤过半。」他笑了一下,「我不信他。你让他把人给我。我要的东西,我自己来。」他的手在空中虚握,堆金砌玉的殿宇间,满地余辉。
萧丹生坐在檀木大椅上,椅背上苍松迎客、灵鹿衔芝的纹路,已经被磨得变了颜色。对面的大椅摆在分庭抗礼的位置上,萧青行的手上还是拿著茶杯,轻轻摩挲著杯盖和杯沿。两人中间的地方,一具男尸横卧在那里,地毯上浸著汪汪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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