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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年没见到他,我有些不记得他的模样。
那天晚上,我当著群臣,将琳琅满目的贡品分为两份,一份分给嫔妃,一份留给长生。却忘了这会惹来人的嫉妒。我想著要去见他,只是今天拖明日,渐渐又淡忘了。
我总是想起长生,他的样子一次比一次模糊,我知道他在等我,他就在我身边,只要哪天想看了,随时可以绕过御花园,去那间竹叶葱葱的院落,我原来几个月想起他一次,後来便是一年,两年,几年,我有时会算算他的年纪,长生,入宫有三四年了……不再是柔软,明眸皓齿,可人的少年。
多可怕,我越发不敢去见他。
我想起冷宫里白发蓬蓬的女子,只觉得一阵寒气。忽如秋风卷碧蛾。
到了立後的年纪,我将凤冠赐给了一个姓赵的少女,她喜欢穿著青色的纱鞋跳掌中舞,腰身盈盈一握,足踝如雪,她笑的时候,我听见心里轰轰的雷鸣。
封後仪式上,万顷红毯,舞女们弹著琵琶,指如青葱,谱绵绵密密的网。我看见新後不悦的脸,只是微笑,刚刚山盟海誓发尽誓愿,谁料想新人已经眈眈在望了呢。
後来也曾听说,嫔妃中但凡有孕的,总被她暗中灌服红花。三千莺翠里,我最爱她的云鬓花颜。於是纵容。再後来,她也有了身孕。我将樽中美酒一饮而尽,除了长生不老,我再无缺憾。长生?……呵,长生。
我突然想看看长生。我在宴席上站起来,推开如花美眷,一个人走到竹林婆娑的院落外面,却发现大门上了锁,我只觉得好笑,於是从腰间拔出佩剑,斩开锁链,乍一推开门扉,就看到几十只乌鸦从院中扑腾著飞走,露出一具腐尸。我大步後退,高声唤人,然後被门槛一绊,跌坐在地上。
谁锁的门,谁锁的门,谁锁的门……
我想起那个恶毒的女人。是她,定然是她,定然是她锁上门,让人断绝食水,让长生困在我为他建造的牢笼里饿死,他万一恨著我该怎麽办,恨我宠幸这样的女人,恨我修建这样高的围墙,恨我当初将他硬拉上龙辇。
我已经忘了他的模样,为什麽不让我再好好看他一样。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了!我不记得了!
我让人把赵皇後带过来,她朝我微笑,她抚摸她微隆的小腹,跟我说,圣上,我怀了是我们的孩子,他将像你一样无情,像我一样的歹毒。她说她已经取好了名字,叫景心,可我不想听,那环睹萧然的院落,这麽寒酸,哪里配得上我的长生,是她,是她把我送给长生的珠宝拿走了,啊,不……是我拿走的。
我看到那具腐尸,穿著一双青色的纱鞋,还是少年人的尺寸……我竟不知道,他已经死了那麽久,我害怕长大的长生,原来他还未真正长大便已死了,他骗我!如此短命!哪里配叫长生!
我想碰他,我不敢碰他,我有好多东西还没给他看过,新来的贡品,有麽指大的夜明珠,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还有血玉杯,那麽大一块鲜红欲滴的血玉,连我都觉得举世无双,他看了一定喜欢,啊,他还未进过我的书房,还有……我好多应该给他的东西,富贵和荣华,我随手便能赏赐给他的,为什麽偏偏忘了。他会恨我,他会恨我,他会恨我。
迟来的御医突然惊呼起来,乌鸦啄开的腹部,半边已经腐烂成白骨,却看到还未朽尽的胃囊里装满了棉絮……我拉著御医的领子,问他为什麽会这样──我推开御医,突然明白了,长生在最後的日子里,原来还在吃这些,他想努力活久一些。我突然想起我曾经握过他的手,我说,如果有一日,你不在了,碧落黄泉,我再也找不到你,该有多伤心。
他听得发怔。
莫令我伤心,长生,长生。
我记得我是在南巡的时候见到他的,一头黑瀑布般的长发,随意扎起,宽松的白色外袍,露出里面青纱的交襟亵衣,仅到腿肚的纱裤子,配著一双青色纱鞋。只是一眼,便成了我心中轰轰的雷鸣。
番外之竹马,竹马
暴雨倾盆。
门外漆黑一片,偶尔一道闪电劈下,把天空照得亮如白昼。一个枯瘦如柴的小太监,淋了雨,在角落打著抖索。堂中放著一个大木盆,两个下人各拎著一壶水,一边是刚烧开的滚水,一边是井水,两股水流一兑,哗哗地往盆里倒著。
萧老王爷等水倒满了,亲自试了试水温。他怀里抱著一个熟睡的男婴,几个大丫鬟轻手轻脚地解开了沾了污血的繈褓,用温水一点点擦拭乾净。昏黄的烛火下,那盆净水的颜色越来越深,婴儿的奶香和淡淡的铁锈味混在一起。
又是一道闪电,整片广阔无垠的天幕从黑暗中暴露出来。仰头看去,一大片暗紫色的厚重云层像乾涸的河床,滚滚银河之水,倒灌进十丈软红。远处忽然传来婴儿稚嫩的哭声,它像一根长了眼睛的线,从肆虐的暴雨中从容地穿过来。
老人环抱著婴儿的手一僵。丫鬟凑到他耳边,轻声说:「老爷,夫人生了。」老王爷呆滞地看著哭声传来的方向,半晌才知道要笑:「走,去看看!」小太监浑身湿漉漉的,顾不上擦,就从王爷怀里接过男婴。一行人轻手轻脚地从堂里出去,走进雨里,往内院走去。原来还算得上热闹的正堂,没过多久,只剩下这一少一小两个人。
小太监抱著婴儿,把巾帕蘸在水里,捂热了,继续替他擦著身子。窗外春雷炸响,一声紧接著一声,老王爷喜得贵子的笑声像团泥,和婴儿嚎啕的啼哭搓揉在一起,从内院隐隐绰绰地飘过来。
小太监听著这欢笑声,忽然说:「小主子,往後我们是寄人篱下。」「要禁得住委屈。」他还有满腔的话想叮嘱,却是茶壶里煮饺子。忍了又忍,还是把几滴滚烫的泪洒了下来。婴儿睡得很熟,听见压抑的哭声,才在他怀里动了动。
听闻萧王爷老来得子,还是个双龙胎,朝中也是一片称羡之声。几天内,道喜送礼的人络绎不绝,生生磨掉了门槛上的三层漆皮。两个丫鬟各抱著一个男婴哄著,这两个孩子包裹在缎面小袄里,项上用红绳系著指甲盖大小的玉葫芦,打扮得一样喜庆。只是一个吃饱了奶水,不停地闹,另一个安安静静地啃著自己的手指头,半天才慢吞吞地动一动。
老王爷坐在大堂正中的紫檀大椅上,笑得合不拢嘴。
到了满月抓周的时候,弓、矢、纸、笔,数不清的东西摆满了一桌。两个小家伙被放在桌子上。夫人头上带著抹额,中间还缀著一块祖母绿,笑盈盈地看著最生龙活虎的那一个。等丫鬟撒了手,这孩子就先爬了起来,先抓起了一张小弓,没等一夥人笑出声,已经不屑一顾地扔在了一旁。
他裹著肚兜,浑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劲,爬得飞快,抓都抓不住,一会拿起笔,一会摸摸算盘,把东西都碰了一遍,还是两手空空。另一个男孩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含著自己的手指头,看著他闹腾。
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各自盘踞在长桌一头,就这麽对视起来,再没碰过别的东西。
等到周岁的时候,好动的那个刚学会几句话,越发吵闹个不停。这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晚,一进萧府,就能看到枝头没化净的残雪,碧绿的松针从雪下面一丛丛露出来。两个孩子一人头上扎两个抓髻,一个人穿红,一人穿绿,被厚重的棉袄裹得像两尊大阿福。
夫人站在院门口,弯著腰,满脸的笑:「丹生,过来,到为娘这边。」穿著缎面小袄的男孩一边笑,一边挥舞著小胖手,沿著园中的碎石子路跌跌撞撞地奔过去。他生得白白胖胖的,一双眼睛又大又黑亮如星子,没跑上几步,脸上就染上了两抹红扑扑的血色。
另一个男孩站在廊柱後面,等他们玩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跟了上去。他走得比萧丹生稳一些,却走得很急,生怕落了单。这一大两小围著石桌石凳,坐在积雪未化的花枝下,吃著新蒸好的还带著热气的糕点。
精致的盒子里,糕点被捏得像一朵朵含苞欲放的花,五颜六色地摆在一个碟子里,煞是好看。穿红衣的那个指著糕点,咯咯笑著:「发……发……」夫人笑眯眯地应著:「是花。」
另一个男孩像是有些冷,一直缩著脖子。
等两个人长到四五岁,越发显得貌合神离。老王爷爱子心切,一桌饭吃到一半,时常把自己儿子抱在怀里,小家伙动得多,饿得也快,看著他吃东西,仿佛自己也饿了。
王爷有个嗜好,就是爱喝酒。每顿都要浅酌个半两一两,喝到兴起的时候,往往拿筷子蘸上一滴酒,对著儿子一筷子一筷子的喂,小儿子砸吧砸吧也喝得高兴。另一个在一旁坐著,只知道埋头吃饭,乍一看也和和睦睦的。
等大人都不在了,两个人才原形毕露。萧丹生生得壮一些,最开始的几年,整整比萧青行大出一圈,两人每次打架,每次都是他占得上风,另一个只能见fèng插针,冷不防就使个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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