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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门里,是一道厚木板铺成的小径,小径像栈道一样有双桁架支撑。那些刺客就像一队夜间在水边觅食的鹭鸶,行走在小径上。在小径尽头,又是一道竹篱笆墙,有一座竹板门。吸取了上回的教训,走在前面的刺客径直去推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有感于这个声音,刺客头子发出一道口令:“往后传,悄声”。这句话就朝后传去,越传声音越大,到最后简直就像叫喊。如果复述头头的声音不大,就显不出头头的威严。刺客头子对手下人的喧嚣不满,就又传出一道口令:“谁敢高声就宰了他!”但手下人有感于这道命令的威严,就更大声地复述着,把半个凤凰寨的人都吵起来了。刺客头子在狂怒中吼道:操你妈,都闭嘴!这句骂人话被数十人同声复述,隆隆地滚过了夜空。然后,这些小人物又因为辱骂了领导而自行掌嘴。学院派可能不是这样粗鄙,但我只能这样来写。因为如你所知,我没当过学院派。
后来他们又走过了圆竹子扎成的小径,这条路就像一道乡间的小桥。小桥的尽头是一道糙扎的墙,像糙房的屋顶一样;有糙排做成的门。门后的小路用芦花和糙穗铺成,走在上面很舒服。然后又出现了木头墙和木头门……有一位刺客抱怨道:娘的,这么多的门。对此,我有一种解释:作为一位能工巧匠,薛嵩喜欢造门,而且常常忘记自己已经造了多少门,铺设了多少小径,所以他家里有无数的门和小径。还有一种解释是:薛嵩的院子里一共只有三道门,三条小径。一条是进来的路,一条是家里的路,还有一条是出去的路。这些刺客没有走对,正在他院里转圈子。按照前一种解释,那些刺客应该耐着性子穿过所有的门,走完全部小径;这些刺客就在做这件事──这样的夜间漫步很有趣,但迷了路就不好了。现在的情形就很像迷了路,所以他们也怀疑后一种解释可能成真;所以一面走,一面在路边上搜索,终于在黑暗的林间看到了一座房子的轮廓。
有一件事情必须提到,那就是月光比日光短命得多。他们出来时,到处是黄色的月光,现在一点也没有了,蓝色的夜变成了黑色的。还有一件事必须提到:在夜里,路上比别的地方明亮,所以一定要走路。总而言之,那些刺客发现了路边有座房子,就把它团团围住,冲了进去,然后就惊呆了。只见在黑暗中有一对眼睛,发着蓝色的晶光;眼睛中间的距离足有一尺多。那间房子里充满了腐糙的气味。有人不禁赞叹道:我的妈,红线原来是这样。但是刺客头子很镇定,他说了一声:我们走,就领头退了出去。他手下的人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难道我们不杀红线了?他就感到很气愤,还觉得手下人太笨。他是对的。大家早就该明白,刚才冲进了牛棚,所看到的是水牛的眼睛。假如红线的眼睛是这个样子,那就难以匹敌;照人的尺寸来衡量,长这样眼睛的人身高大概有三丈八尺,眼珠子有碗口大;还不知是谁杀谁呢。后来他们又冲进了猪圈、鸡窝和鸭棚,到处都找不到红线,也找不到薛嵩。后来冲进了土蜂窝,被螫了一顿,就这样回来了。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薛嵩和红线到哪里去了。有一种解释是这样的:他们哪里都没去,就住在大家的头顶上。薛嵩造了一座高脚房子,支撑在一些柱子上。那条竹子小径就从高脚房底下蜿蜒通过。那些刺客倒是发现了一些柱子,但是以为它们是树。这房子在白天很容易看到,到了夜里就看不到了。
按照这种说法,薛嵩和红线住在离地很远的、木板构成的平面上。在白天,爬上一道梯子,从一个四方的窟窿里穿过四寸厚的木板,就能到达薛嵩所住的地方。这里有一座空中花园,有四个四方形的花坛,呈田字形排列。每天早上。薛嵩都到花坛中央去迎接林间的雾气,同时发现,树林变矮了。参天的巨木变成了灌木,修长的竹子变成了芦苇丛,就连漫天的迷雾也变成了只及膝盖的低雾。薛嵩对此很是满意,就拿起工具开始工作。首先,他要给所有的木头打一遍蜡。这些木头既要防水,又要防虫,既要防腐,又要防蛀;这可不大容易;打一遍蜡要三个小时,然后还要腰疼。如果你说薛嵩花了很大功夫给自己找罪来受,我倒没有什么意见,一面给木板打蜡,一面他还在想,给这片平台再加上一层,这一层要像剧院的包厢环绕花园,中间留下一个天井,不要挡住花园所需的阳光,假如你据此以为薛嵩的罪还没有受够,我也没有不同意见。
在花园的左前方,也就是来宾入口附近,有一座水车,像一个巨大的车轮矗立在那里,薛嵩用它往平台上汲水。遗憾的是这水车转起来很重,这倒不是因为它造得不好,而是因为汲程很高。薛嵩在水车边贴了张标语,用水车的口吻写着“顺手转我一下”,这就是说,他想利用来宾的劳动力。他自己住在花园后面一座小小的和式房子里,睡在硬木板上,铺着一张薄薄的糙席,枕一个四方形的硬木枕。只有过最简朴的生活,才能保持工作的动力。他喝的是清水,吃芭蕉叶里包着的小包米饭。而红线则住在右面一个大亭子里。这个亭子同时又是一个升降平台,红线的柚木笼子就放在平台上。她坐在笼子中央磕瓜子,从一个黑色的釉罐里取出瓜子,把瓜子皮磕在一个白罐子里。后来她叫道:薛嵩!薛嵩!薛嵩就奔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修剪花糙的剪子。他把盛瓜子皮的罐子取出来,又放进去一个空罐。与此同时,红线坐在棕垫子上磕瓜子,偏着头看薛嵩,终于忍不住说道:你进不进来?薛嵩眯着眼看红线(因为总做精细的工作,他已经得了近视眼),看遍了她棕色、有光泽的身体,觉得她真漂亮。他感到性的冲动,但又抑制了自己,说道:等忙完了就进来。红线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你把我放下去。于是薛嵩搬动了把手,把红线和她的笼子放下去,降落在车座上。然后他又去忙自己的事。他的大手上满是松香和焊锡的烫伤,因为他总在焊东西。比方说,焊铁皮灯罩,或是白铁烟筒。这座平台上有一个小小的厨房,他想把炊烟排到远远的地方,不要污染眼前的环境。他还以为红线乘着车子在下面菜园里工作,其实远不是这样。她从笼子下面的活门里钻了出去,找小ji女去聊大天。对此不宜横加责备,因为她还是个孩子嘛──假如这故事是这样的,就可以解释夜里那些刺客走进薛嵩家以后,为什么会觉得那么黑。这是因为他们走在人家的地基底下。不要说是黑夜,就是在白天,那地方也相当的黑。
这故事还有另一种讲法。那些刺客在薛嵩家里乱闯,访问过牛栏、猪圈之后,忽然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说:“大叔,大叔!你门找谁?”他们瞪大了眼睛往四下看,但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实在太黑。后来,那女孩用责备的口气说:你们点个亮嘛。但刺客们却犯起了犹豫。众所周知,刺客不喜欢明火执杖。刺客头子想了一下,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说道:对!早就该点火!我们人多。这就是说,既然人多,就该喜欢明火执杖。我很喜欢这个刺客头子,因为他有较高的智力──学院派的人一贯如此。
那天夜里,刺客头子让手下人点上火──他们随身携带着盛在竹筒里的火煤,还有小巧的松脂火把,这是走夜路的人必备之物──看到就在他们身边有一个很大的木笼子,简直伸手可及,但在没有亮的时候,他们以为这是一垛柴火。在笼子中央坐着一个小姑娘。她的项上、手上和脚上,各带了一个木枷。假如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三个木枷都是心形的。脖子上的那一个非常小巧,就如一件饰物,手上和足上的都非常平滑,是爱情的象征。这些东西是胡桃木做的,打了蜡。薛嵩之所以不用柚木,是因为柚木不多,已经不够用了。刺客头子看得没有那么仔细,他觉得很气愤:把一个女孩子关在笼子里,还把她锁住,这太过分了;也没问问她是谁,就下令道:把她放出来!
他手下的人扑向笼边的栅栏,用手去摇撼。正如这位小姑娘(她就是红线)微笑着指出的那样:这没用,结实着呢。于是,他们决定用刀。红线一看到刀,就说:别动!不准砍!这是我的东西!但有人已经砍了一下,留下了一道刀痕。不管柚木怎么硬,都硬不过刀。还不等他砍第二刀,红线就撮唇打了一个唿哨。然后,随着一阵不详的嗡嗡声,无数黄蜂从空而降。这一点和前一个故事讲的一样。所不同的是:这个黄蜂窝就在这伙刺客的头上,只是因为高,他们看不到。红线叫他们点起火来,黄蜂受到火光和烟雾的扰动,全都很气愤,围着球形的蜂窝团团乱转,有些已经飞了起来;但那些刺客也没看见。这也不怪他们,谁没事老往天上看。等到红线打个唿哨,黄蜂就一起下来螫人。这一回倒是看到了,但已经有点晚了。那些黄蜂专螫刺客,不螫红线,因为她身上亮闪闪的涂了一层蜜蜡。涂这种东西有两种好处,第一:涂了皮肤好。第二,黄蜂遇到她时,以为是自己的表弟蜜蜂,对她就特别友好。在这个故事里,红线相当狡猾。她让刺客大叔们点火,完全是有意的。她看到这伙人在黑地里鬼鬼祟祟,就知道他们不怀好意。同时又嗅出他们身上没涂蜜蜡,就想到要让黄蜂去叮他们。虽然如此,也不能说她做得不对。因为他们是来杀她的,让想杀自己的人吃点苦头,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有关薛嵩的家,另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它是一片柚木的大陆,可以在八根木柱上升降──当然,是通过一套极复杂的机构,有滑轮、缆绳、连杆、齿轮,还有蜗轮、蜗杆等等组成。薛嵩在自己门前转动一个轮子,轮子带动整套机构,他的花园和房子,连同地基,就缓缓地升起来。当然,速度极慢,绝不是人眼可以看出的。要连转三天三夜,才能把整个院子升到离地三丈的柱顶。把它降下来相对要容易得多,但薛嵩轻易不肯把它降下来,怕再升起来太困难。根据这个说法,那天晚上,刺客们摸进薛嵩的家,马上就发现在平地上有个孤零零的笼子,红线睡在里面。他们点亮了灯笼火把,把笼子团团围住,但找不到入口,就问红线说:你是怎么进去的?这个小女孩回答得很干脆:不告诉你们。她坐在笼子中央的蒲团上磕瓜子,离每一边都很远,这样,想从栅栏fèng里用刀来砍她就是徒劳的了。那些刺客互相抱怨,为什么不带条长枪来,以便用枪从栅栏fèng里刺她;与此同时,他们还抓住栅栏使劲摇撼。红线则轻描淡写地说道:省点劲罢。柚木的,结实着哪。那些刺客看到要杀的对象近在咫尺却杀不到,全都气坏了。有人就用刀去砍柚木栅栏,才砍了一下,红线就变了脸色。打了一个唿哨。砍到第二下,红线尖叫了起来:薛嵩!薛嵩!有人在他们头顶上应道:干什么?红线叫道:把房子放下来!于是随着一阵可怕的嘎嘎声,刺客们头顶上的天就平拍了下来。反应快的刺客及时侧了一下头,被砸得头破血流,摔倒在地。反应慢的继续直愣愣地站着,脑袋就被拍进腔子里,腔子又被拍到胯下,只剩下下半身,继续直愣愣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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