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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第1页）

第二首他说&ldo;流水前溪去不留&rdo;，古《前溪曲》有&ldo;花落随流去，何见逐流还&rdo;的句子，花虽然落了，水也流走了，不能再回来，可是留下了一缕香气。陆放翁说&ldo;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rdo;，去者难留，逝者无还，生灭色空，早当了悟。然而最使人难堪的，是逝去之后留下的难忘的余情，所以下面说&ldo;余香骀荡碧池头&rdo;，这&ldo;余香&rdo;的&ldo;骀荡&rdo;给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ldo;燕衔鱼喋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rdo;，花都是要落的，可是每一朵落花的命运是不同的。同是落花，有的零落成泥，被燕子衔去做了巢；有的漂流随水，被游鱼吞到嘴里成为食饵。然而不论被燕子叼走还是被游鱼吞食，还好像有相亲厚的意思，还是不错的结局。如果落在泥土之中，苔藓之上，就被污秽了。同是落花，命运不同各有因缘。&ldo;委蜕大难求净土&rdo;，&ldo;委蜕&rdo;就是摆脱，离开尘世。可是离开尘世到哪里去呢？&ldo;难求&rdo;是难以找到，你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土地。&ldo;伤心最是近高楼&rdo;，这里用的是杜甫的诗：&ldo;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rdo;，花都是要落的，矮处的花是要落的，高楼上的花也是要落的，可是高楼上的花落就更使你伤心。&ldo;庇根枝叶从来重&rdo;，人有生就有死，不足为惜。可是你有没有尽到责任呢？今年的花落了明年还有没有呢？树的根本是不是还在呢？用你的枝叶保护好树的根本从来是最重要的。就像一个人在大的民族文化传统中，有没有尽到传承的责任呢？&ldo;长夏阴成且小休&rdo;，花虽然落了，可是树已长成，而且枝叶繁茂，该尽的责任我也尽了，我可以休息了。这是一个疲于悲苦的人希望早日得到一个休息之所的愿望。我想，这就是王国维自沉之前的心境。

《从李义山〈嫦娥〉诗谈起》这篇文章也是在王国维的影响下写的。我在这篇文章中，从李商隐的《嫦娥》诗谈到王国维，又谈到王维，把诗人的寂寞心做了一个比较。我觉得这几位诗人虽然都是有着一颗寂寞的心，但是他们寂寞的原因和结果是不同的。静安先生所有的是哲人的悲悯，摩诘居士所有的是修道者的自得，而李义山所有的则是纯诗人的哀感。我对于这篇文章中所涉及的几位诗人的称谓并不一致，我对王国维称&ldo;静安先生&rdo;，以表现我的一份尊敬之意；对王维称&ldo;摩诘居士&rdo;，以表现我的一份疏远之感；对于李商隐则不加任何称谓，直呼他的字&ldo;义山&rdo;，以表示一种近于同类的亲切。这种纯任自己的联想和主观感受的写作方式，其实并不符合一般论文的写作惯例，我觉得约我写稿的《文学杂志》并不是严肃的学术刊物，我写的当然也不必是严肃的学术论文，所以我才敢放笔去随意抒写，没有受体例和形式的限制。

李义山的《嫦娥》诗我小时学诗的时候背过。像&ldo;屏风&rdo;、&ldo;烛影&rdo;、&ldo;长河&rdo;、&ldo;晓星&rdo;，这些都是我认识的事物，&ldo;嫦娥奔月&rdo;也是我熟悉的故事，当时我以为我懂了这首诗。可是等我经历了忧患之后，从台南转到台北二女中教书的时候，我偶然给学生讲《资治通鉴》的《淝水之战》，讲到晋朝把前秦苻坚给打败了，获得了苻坚所乘的云母车。我讲到这一句时只是说云母是一种珍贵的矿石，车上有云母的装饰是很贵重的，没有再说很多。下课以后我一路从学校走到车站等车，从云母车想到了我小时背的《嫦娥》诗，就在心里默诵起&ldo;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rdo;这几句诗。忽然间我被这首诗中所蕴涵的那种诗人的悲哀寂寞的心情感动了。我忽然间体会到&ldo;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rdo;其实是写一个孤独寂寞的人内心深处的一种幽微的境界。这时距离我初读这首诗已经二十多年了。

这首诗前两句&ldo;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rdo;，是写现实生活中的&ldo;身&rdo;的寂寞；后两句&ldo;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rdo;，是写超现实生活的&ldo;心&rdo;的寂寞。&ldo;云母屏风烛影深&rdo;是写诗人居室内的情景，&ldo;长河渐落晓星沉&rdo;是写诗人所望见的天空之情景。中国古人常常喜欢在房间里放一个屏风，使得居室里边显得很幽深，在房间的深处，有蜡烛摇动的光影，就是说人还没有睡。用云母镶嵌的屏风，应该是很精美的，在这样精美幽深境界中的诗人，所望见的是&ldo;长河渐落晓星沉&rdo;这样的景象。从&ldo;烛影&rdo;到&ldo;长河渐落&rdo;这六个字来看，这个诗人一定是长夜无眠。眼看着天上的长河已经斜下去了，早晨的启明星也慢慢地不见了，他在想什么呢？他想的是&ldo;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rdo;。月亮里嫦娥如果有知、有情的话，一定会后悔当时她偷得灵药，飞升到天上去。千万年来天上除了月亮，没有别的伴侣，她只能一个人孤独寂寞地生活在广寒宫里，对着下面的碧海和上面的青天，在天海茫茫之中永远地忍受着孤独和寂寞。这里&ldo;应悔&rdo;两个字写得极真挚、极诚恳，真是一片深厚的沉痛。碧海无涯，青天罔极，夜夜徘徊于这样无涯罔极的碧海青天之间，无可为友，无可为侣，这真是最大的寂寞，也是最大的悲哀。这首诗的最后一个&ldo;心&rdo;字，元遗山《论诗绝句》曾说&ldo;朱弦一拂余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rdo;，李商隐这首诗的&ldo;碧海青天夜夜心&rdo;的&ldo;心&rdo;，真是诗人的寂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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