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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震放声大笑,拍着毛文龙的后背,十分亲热的道:“你当本抚来分你之利么?实话对你说,此条贸易商路一开之后,不单中朝之间商旅将以十倍数,甚至连日本也可蒙转运之利。那时你东江所获,又岂是目下掘参可比的?这个样子,方叫做有钱大家赚呢。”毛文龙心中不以为然,但仍是唯唯答应。毕竟这桓巡抚只是死要钱,比起袁崇焕在日,为了防范自己改贡路、严海禁、核钱粮,弄得利无所出要好许多。况且做生意本是他的长处,岛上将官大半又都是姓毛的,桓震一介外人,哪里能夺他多少利去?权且对他低头,只有好处而已。
桓震笑道:“本抚奉旨全权编练新军,贵镇想必已经尽知了?”见毛文龙点头称是,续道:“刻下正在为新军拔擢将官,本抚瞧贵镇属下尽有大将之才,何不令彼等毛遂自荐,为国出力?”不待毛文龙置意可否,已经大声对众人道:“愿在新军之中一展长才者,尽可来寻本抚!”毛文龙略感不满,如此这般挖自己墙脚,未免太也将自己这一镇之主视若无物了。转念一想,此地将官之中尽多自己的义子义孙,若令彼等在新军之中谋得一席之地,将来桓震倘若当真对付起自己来,也要有所顾忌,不敢随便下手了。心中当即释然,也随着桓震说了一番勉力报效之流说话。
这一番闹,天色已经尽黑。毛文龙令人设宴,款待远来岛上的巡抚大人。席间宾主尽欢,不像各怀猜忌的对头,倒似相交多年的故知好友。次日无非又是劳军犒赏诸般勾当,直忙碌了三日,桓震便要泛海回宁远去。前者虽然放出话去,说毛氏将官可以供职新军,可是三日来并无一个姓毛的来与桓震面谈,大约是惧怕毛文龙猜疑,也未可知。如此一来却正中桓震的下怀,倘若自己的新军之中有许多兵跟了姓毛的将官,倒还累得他每日担惊受怕。只可惜不能如对付祖大寿那般,弄了毛文龙的儿子在手做人质。
大船拔锚起航,桓震手扶船舷,远远望着皮岛在视野之中愈来愈小,直至缩成一个黑点,再也观望不见,这才作罢。黄得功走上甲板,叉手唤了一声巡抚大人。桓震见他过来,招手示意他来自己身边站定,喟然叹道:“辽事将来如何,本抚心中已经没有定着了。”黄得功不假思索的道:“职受大人大恩无以为报,此生唯大人马首是瞻而已,不论生死祸福,总是矢志不移。”桓震微微一笑,道:“你今年二十了罢?”黄得功摇头道:“职虚长二十有一。”桓震“啊”地一声,抚着他肩道:“当初你兄战死,本该予以抚恤,只是那时为了要你在皇太极身边做一个内间,不能给他半点名分,事定之后欲加补叙,也已经无从叙起,乱军之中不遑收埋,至今连骨殖也不知下落。你可怨恨本抚么?”
黄得功听他提起自己哥哥,不由得目中含泪,眼眶略略红了。定一定神,摇头道:“大哥捐躯沙场之日,也未必想要博甚么封赠。”抬头望着天边海鸥,叹道:“职与大哥一母同胞,大哥未竟之志,当由卑职续之。何况我二人本是双生,大哥即我,我即大哥,又有甚么区别了。”桓震无言叹息,只觉在这个乱世之中,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渺小无常,但当他们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却又如此鲜活,触手可及。不由得叹道:“什么时候能不再打仗死人,那就好了!”黄得功咬牙道:“职一家十余口,除职一人之外,尽皆丧于虏手,此仇此恨不共戴天。甚时将建州夷族,甚时便可以息兵罢战了!”
桓震怔怔地瞧着面前这个年方二十出头,心中已经充满仇恨的青年,良久方道:“建虏来杀戮掠夺我国的人民,我们又去杀戮掠夺他们的人民。这般杀来杀去,几时才是个头啊。”话虽如此,可是桓震心中清楚得很,倘若单是自己这方面罢战退却,恐怕不出两年,整个辽东都要给鞑子的铁蹄踏遍,辽东的男人全要变作奴隶,女人都要被建虏侮辱。两国既然相接,明国的军力又是一天一天地衰落,后金既然强大起来,便要侵略明国,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惟一的法子是令自己比他们更加强大,只有到了那一天,才能享受到真正的和平。在那之前,便只有凭借武力保护自己的土地人民了。
深深吸一口气,对黄得功道:“现下可以说了。”他瞧着黄得功,虽然明知不切实际,还是一心望他告诉自己些好消息,甚或是没有消息,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期盼神色。黄得功一时之间忽然有些可怜起这位官高爵显、威名赫赫的巡抚大人来,因为自己所知的事实既残酷而又无情,恐怕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是难以承受的。
那日黄得功受了桓震重托,必要寻到周氏雪心的下落方止。他料想雪心一人难以远行,若无他人携带,多半还在京中,是以先在京城之内诸处客栈会馆打探消息。问到北大巷晋商会馆,却得知有一个单身商旅,昨日雇了一辆马车,回乡去了。他向来来去都是乘驴,是以忽然雇起马车来,还有同道将他嘲笑一番,说他年老力衰,该当回家抱孩子去了。黄得功虽道未必雪心便是与此人同行,可是有一条路追寻总比四处乱撞的强些,当下问明那晋客的长相打扮,一路向西而去,沿途逢店便问,遇宿打听。可是离开顺天不久便是山西地界,境内这般的晋商不知有多少来来去去,黄得功寻着好几个疑似之人,却都扑了一个空。眼看时候已经过去将近半月,自己军籍隶于辽东,总不能长久在外漂泊,当下便打算回去。
走到太原府五台山脚下,忽然天色骤变,落下一场大雨来。五台一带多是黄土,一旦下雨,山路便十分泥泞难行。黄得功无法可想,冒雨走了一程,忽见山林掩映之间,似乎竟隐约有一草庵,这一来如蒙大赦,连忙奔了过去,叩门求宿。不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一位出来应门的,居然便是自己苦苦追寻不得的周雪心。
黄得功大喜过望,叫道:“周小姐,原来你在此处!桓大人寻得你好苦啊。”周雪心毫不动容,合十为礼,道:“贫尼法名静空,并不姓周。施主敢是认错人了。”黄得功大吃一惊,定睛细瞧她穿着打扮,果然缁衣芒鞋,头上高高挽起一个髻儿,环视室中,竟是一床一几之外一无所有,房顶犹自处处滴水不止。
桓震听到这里,登时脸色大变,睁大了眼睛,两手用力捉住黄得功双肩,喝道:“你……你说甚么?雪心她竟出了家?”黄得功轻叹一声,道:“当时卑职也是十分惊愕,便问她出家的缘由,周小姐怎么也不肯说。正争执间,雨却停了,周小姐便催促卑职上路。”桓震用力摇头,连道:“走不得,走不得!”
黄得功自然不肯离去,一手扶住了门框,疑惑不解的道:“黄某出京之时,抚治大人再三叮嘱,倘若寻得周小姐下落,务必带同回辽,不论出过甚么事情,两人对面都好商量,千万莫要这般悄没声息地不见了,叫人心里着急。这些全是抚治大人原话,周小姐何不遵言让黄某护送回辽去?”雪心低下头去,眼眶微红,泫然欲泣,终于忍住了眼泪,背过身去说道:“贫尼已经说过,施主认错了人。此处虽不是佛门,贫尼却是修持之人,请施主莫要再来打扰。”说着微微一福,便请黄得功速走。黄得功摇头道:“如要我走亦可,除非周小姐将事情由始至终对我说知,否则黄某便赖在此处,再也不肯离开半步,周小姐去哪里,黄某便跟去哪里,哪怕沐浴登恭,也不例外。”此言可说已经无礼至极,何况周雪心本是自己主官的未婚妻子,他却如此冒犯,若是平时,桓震知道了定当大怒,可是此时此刻说将出来,非但毫不生气,反而赞道:“好。以后如何?”
周雪心听他这般威胁,果然有三分害怕,旋即却道:“出家人四大皆空,无欲无求,此身更是虚幻。施主一意执着于虚幻之物,贫尼无力普渡众生,只得听之任之。”合十一礼,反身在床上闭目打坐,理也不理黄得功了。黄得功目瞪口呆,心想方才说得利害,只不过吓她一吓,到了入厕洗澡的时节,自己却也不能当真跟着她去,如今她却不受恐吓,该当如何是好?把心一横,霍然抽出佩刀来,横在自己颈中,大声道:“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难道小姐眼睁睁瞧着黄某抹了脖子,也不肯阻止?”说着手腕微一用力,颈上当即现出一条血痕。
桓震细瞧他颈中,果然有一条两寸多长的伤疤尚未全愈,想到他数次为自己险些赔了性命,不由得十分感激,一时无言。黄得功得意道:“这一手果然管用,周小姐瞧见卑职拿刀子要自杀,连忙上前来阻止。”
雪心急忙跑上前来夺他手中佩刀,可是女流之辈气力微小,岂是黄得功的对手?一争一夺之间,反在原本的伤口上又划了一道,鲜血流个不住。雪心吓得哭了起来,急忙撕下自己缁衣,要为黄得功裹伤。黄得功后退半步,大声道:“除非小姐答允同黄某回辽去见桓大人,否则黄某宁可流血至死。黄某受抚治大人知遇之恩,用这一条性命相报,也算不得甚么。”周雪心心神混乱,连连点头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求你快快裹了伤!”
黄杰一笑,从怀中取出伤药来敷了,撕下自己半截袖子,用力扎在颈间。雪心瞧着他流血渐止,这才放下了心,但觉两腿发软,扶着墙走到床边坐下,叹道:“军爷这却又是何苦?”黄得功摇头道:“我做这等事情,全是为了桓大人而已。周小姐你可知道,那天新婚之日你忽然不见,桓大人急得几乎发疯,偏偏福王起兵,他又分不得身,非得赶回辽东去不可。临行之前,再三嘱托黄某,情真意切,令人动容不已。周小姐难道便忍心将桓大人一人丢在辽东?”雪心低下头去,只闻抽泣之声。许久方轻声道:“奴与桓哥哥的亲事,本是祖父作主定下来的,可是后来祖父临终之前,已经毁去婚约,将奴嫁于凤翔王氏了,周桓两家的亲事,自然做不得准。”黄得功怒道:“那么温桓两家的亲,难道也不能作准?”
雪心默然,叹道:“义父于我有救命之恩,收养之德,奴今生无以为报,权且留待来世罢。”黄得功冷笑道:“原来如此。真是枉费了桓大人对你一番心意。也罢,你既如此,黄某便回去请桓大人死了这一条心,别寻佳偶就是。天下女子尽多,还怕没有中式之人么?只是你不能这般不明不白地说去便去,否则桓大人堂堂一个巡抚,给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尊严何存?须将因何逃婚而去,受了何人教唆一一道来,否则黄某决然不肯罢休。”
说到这里,稽首道:“职心中并无冒犯之意,只是想周小姐既然执意不肯与大人重聚,好歹也要问出事情由来,好叫大人有法可想,言语之间多多得罪,请大人责罚。”桓震摇手道:“不打紧,你快些说,究竟怎样?”
周雪心听了这话,一时有些犹豫。黄得功作色道:“既然如此,黄某就算回去,也没脸去见大人,还是在此地一死了之的好。”说着就去解开颈中包覆。雪心忙来阻拦,垂首道:“军爷莫要如此,奴家说了便是。只是今日一席话后,奴家便要迁居,再也不来此地,望军爷莫来寻我。”黄得功顾不得许多,权且虚言答应下来,只听雪心道:“那日奴被人绑票,在贼中受了侮辱,自觉配不上桓哥哥,因此逃婚而去,便是如此而已。”黄得功点头道:“此事桓大人已经尽知,他已对黄某明言全不在意,周小姐为何还不肯回去?”雪心思之再三,终于道:“这其中有许多缘由,奴家实在是说不得。”黄杰一瞪眼睛,道:“既然如此,咱们前约尽废。”雪心叹道:“奴本以为隐居于此,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也就罢了,岂知我不寻苦恼,苦恼偏来寻我,难道是前生冤孽,不可解释的么?”忍不住哭了起来。
黄得功静坐一旁,好容易等得她不哭,这才道:“周小姐若能说一个叫黄某信服的因由出来,黄某这便离去,也不告诉桓大人。何如?”周雪心踌躇许久,道:“也罢,奴早知不能瞒一辈子,早说迟说,却又有甚么分别?”
原来那日雪心给山贼虏去,朦胧之中但觉有一个女子为自己覆上棉被,还在自己身边叹息不已,心中便觉十分奇怪,却也存了一线希望,只道这女子是个好人,说不定明日便觑空将自己放了,也未可知。可是她满怀希望地等来等去,竟等来了一伙匪徒肆意施暴,有多少人,雪心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那个时候和心灵一起剧烈地疼痛,可是不知为何,直到李经纬前来接她为止,这个饱受欺凌的弱女子,竟然一直不曾哭得出来。
那伙匪徒临去之时,雪心已经几乎昏了过去。可是就在临昏去之前的那一刻清醒之中,雪心听见了一句话,这一句话令她终身难忘。一个匪徒哈哈淫笑道:“这位大姑娘也来陪爷们玩一玩如何?”一个女子声音脱口怒骂道:“放……”下半个字却吞了回去。然而单是这一个字,雪心已经清楚听出是颜佩柔无疑。在那以前,虽然明知桓哥哥心中喜欢的不是有了婚约的自己,而是这位颜姊姊,可是雪心却从来没有妒忌过,更加没有憎恨过颜佩柔。相反,她觉得既然是桓哥哥喜欢的,那么自己也该当一同喜欢,是以在有限的几次见面之中,她始终极力与颜佩柔接近,她的声音自己绝不会听错。
可是此时此地听到颜姊姊的声音,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打在雪心的头顶。难道这些蹂躏欺负自己的男人,都是颜姊姊叫来的?她为甚么要对自己这样子?就算自己跟桓哥哥有了婚约,可是那是爷爷订下来的,就算自己心中早已将桓哥哥认作了终身的丈夫,可是只要桓哥哥说一句“不愿娶你”,自己就会乖乖离他远远的,再也不去打扰他们。何况男子三妻四妾本是极寻常的事情,就是让颜姊姊居正,那又有甚么大不了的?雪心可从来没想过跟颜佩柔争甚么名分,桓哥哥想要怎样,那就怎样好了。为甚么要用这法子来折磨我?雪心的心里不断呼喊着,直到她真正昏了过去。
她被李经纬所救,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血迹已经擦拭得干干净净,也换上了完好无损的衣服。雪心心中明白,这些都是颜姊姊搞的手段。直到日后从婚礼上逃走的前一刹那,她心中一直在天人交战,反复挣扎,不知要不要将这些事情对桓哥哥和盘托出。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干净了,被人奸侮了的女人,不是去出家,就应该去跳河、上吊,桓哥哥哪怕不肯再娶自己,那也是理所应当。所以雪心并不害怕说出真相之后桓震会毁去婚约,将她赶出家门。雪心担心的是,倘若桓哥哥知道是颜姊姊从中捣鬼,会不会恨上了颜姊姊?他心中对颜姊姊那么的好,多半不会。可是要是万一呢?而且就算说了出来,桓哥哥也未必就肯相信,毕竟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为甚么当初只字不提,至今才说?
所以她选择了逃走,逃离那些让她伤心的事情,逃离那个本应该是她的丈夫,如今却让她不敢面对的男人。她先到晋商会馆去找到了一个祖父生前的朋友,求他带自己回家乡去。走到五台山附近,那老客突然生了急病,没两天便过身了。雪心无力埋葬,只得将他弃在山间,自己寻到了这一间废弃的茅庵,权且寄身下来,每天只靠抄化度日。
桓震一面听,一面握紧了拳头,待得听到后来,禁不住泪流满面,蓦然仰天大叫一声,一拳又一拳地击在船舷之上,直打得鲜血飞溅。黄得功一口气说完,默默地瞧着巡抚大人发疯,他知道此时此刻还是让他自己发作出来的好。桓震狂殴船舷,直打得再没力气,这才滑坐在甲板上,抱头道:“我真是一个废物!”忽然想起甚么似的,猛地跳了起来,对黄得功叫道:“那么雪心呢?你就这么走了,没将她带回来?”
黄得功听雪心讲罢往事,不由得深为叹息,也觉雪心实在可怜,倘若就此放手不管一走了之,她自己一个人搬到别处艰难度日,此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她的桓哥哥了。想了一想,心生一计,道:“也罢,既然如此,黄某便不打扰,这就离去。只是周小姐生计艰难,黄某随身无多,且去山下镇子里买些干粮,以为周小姐度日之用,周小姐万勿拒绝。”雪心一来着实已经断炊,二来觉得黄得功是桓哥哥的心腹之人,总有三分亲切之感,当即答应了。黄得功大喜,忙赶在天黑之前跑到山下去买了许多馒头炊饼之类拿来。
雪心也着实饿了,见得黄得功告辞离去,渐渐走远,背影也看不见了,当下回房去拿起一个馒头吃了起来。吃罢没多久,只觉头晕眼花,浑身发软,噗通一声翻倒在地,睡了过去。黄得功推门进来,瞧瞧地下躺着的雪心,自得一笑,手下忙着将她手脚捆缚停当,放在自己马背上驮好,牵着缰绳缓缓行去。
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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