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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又说:&ldo;省管着县还是县管着省?&rdo;
梅阁对素说:&ldo;你爹管你还是你管你爹呀?&rdo;
向文成说:&ldo;你这个比方不对。素她爹才比她大一辈,省比县还大着两辈呢,中间还隔着府哪&rdo;
素说:&ldo;我知道啦,省是县他爷爷。&rdo;
向文成说:&ldo;这倒沾点边了。&rdo;
素听说自己的话沾点边了,高兴起来,说:&ldo;我好不容易说对了一样。&rdo;她又托出一个大纸包,纸包一打开便有一团又轻又白的东西弹开来,像花又像乱线头。素说:&ldo;这包药可怪,乱线头子一样,抓在手里一点儿分量都没有。&rdo;
向文成说:&ldo;灯糙。&rdo;
素说:&ldo;为什么叫灯糙,拿它能点灯啊?&rdo;
向文成说:&ldo;古代,真有人拿灯糙点灯。那时候还没有花,没有花搓灯捻儿,就把灯糙蘸上油点灯。&rdo;
素说:&ldo;文成哥,你不是说古代人捉萤火虫当灯呀。&rdo;
梅阁截住她的话说:&ldo;那说的是买不起灯油的人家。&lso;如囊萤,如映雪,家虽贫,学不辍……&rso;还有在雪地里就着亮儿看书的,形容的都是一种念书的刻苦精神。&rdo;
素说:&ldo;灯糙点灯蘸什么油?洋油还是花籽油?‐‐叫梅阁说,觉着你什么都知道似的。&rdo;
这还真是个问题,梅阁也没有想过的问题。她便说:&ldo;我怎么就会知道灯糙蘸什么油?还是问文成哥吧。&rdo;
向文成从沙发上站起来,从摊开的纸包里拿起几根灯糙,在手里捻来捻去地说:&ldo;咱们都没有用灯糙蘸油点过灯。我寻思,灯糙蘸的是花籽油。一来古代没有洋油;二来,即便有,洋油的燃烧力太强,灯糙太暄,控制不住洋油的燃烧力。花籽油燃烧力不强,适于拿灯糙做灯捻。我看只能这样分析。&rdo;
向文成的分析看似无可挑剔,但梅阁却听出了问题。她说:&ldo;文成哥,既是有花籽油,就说明有了花;有了花,就可以拿花搓灯捻儿,还用灯糙做什么?&rdo;
向文成一愣,说:&ldo;嗯,倒把我问住了。谁都有被问住的时候,瓦特和牛顿还经常被问住呢。&rdo;
梅阁知道瓦特和牛顿是谁,素不知道,可她听出了那是两个外国人。她说:&ldo;咱笨花村有人叫牛,外国人也有叫牛的呀?&rdo;
向文成说:&ldo;那个外国人不叫牛,姓牛。我看灯糙点灯的事也只能是个传说。&rdo;他又把话题归在了灯糙上。他还想,世上没有花的时候可就有麻,麻籽也能榨油,灯糙蘸的也许是麻籽油。可此时的向文成愿意让两个闺女&ldo;问住&rdo;自己。
素和梅阁不知不觉把向文成的一包袱中药都倒进了药斗子。梅阁看见世安堂的一架小座钟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知道天已晌午,便对素说:天都晌午了,咱们回家吧。这时素又想起沙发的事,对梅阁说,她还等着文成哥给她讲沙发呢,看沙发里到底是花还是气。向文成就把沙发的秘密告诉了素。素得知,沙发里不是絮的花,也不是灌的气,那本是靠了一种叫弹簧的东西。向文成还告诉素,弹簧不仅可以做沙发,还能做床,汉口就有弹簧床。
素一听还有弹簧床,刚迈出世安堂的一条腿又收回来说,她还要再听向文成说说弹簧床的事。她问向文成睡在弹簧床上晕不晕,说,在沙发上坐久了她还显晕呢。向文成告诉她,晕不晕每个人的反应不尽一样。他说,素就睡不了弹簧床,晕沙发的人更会晕床。素就说,再晕她也想试试。
第二十一章
冬天,笨花村通往县城的黄土道沟常被冰雪覆盖,笨花街里也常堆积着成行的雪堆。当中午的太阳把温暖送入笨花,路上的冰雪暂时融化的时候,雪水的涓涓细流就顺着车辄汇入那条黄土道沟,人和车把道沟践踏成泥泞,牲口和人在泥泞里跋蹅着前进。夜晚寒冷降临了,泥泞又被冻结起来,等待着白天的再次融化。如此反复,直到春天。春天了,冰雪和泥泞再也无力结起。那时,由孝河呼啸而来的东南风,由滹沱河呼啸而来的西北风,就会把干涸的泥团刮削成悬浮的尘土。当壮烈的狂风呼哨而来时,黄土便被卷上天空,一时间黄土盘旋升腾,弥漫起天日,道沟以上会升起一条黄的巨龙。巨龙吼叫着奔向笨花,笨花村立时被黄土吞没。黄土在笨花是无孔不入的,通过破损的窗棂,不严实的门楣,矮矬的残垣断壁,扑进人们家中。人若在街里行走,黄土就会把你推挡得寸步难行。你嘴里也会灌满黄土,黄土在你的上牙下牙之间磨挲着。
大风吹起世安堂的靛蓝门帘,门帘不住扫着世安堂的房顶。风还把向文成的包药纸刮了一地。
向文成弯腰捡纸,把捡起的纸一张张打捋好,用个铜镇纸压住。
风把甘子明刮进来。
甘子明已经脱了黑洋布棉袍,换了一件灰洋布夹袍,夹袍下摆在狂风中鼓荡着。甘子明冬天不穿紫花大袄,在笨花不穿紫花大袄是一种身份的标志。向文成也不穿紫花大袄。甘子明还穿一双三接头压花皮鞋,那是他在北京政法学堂读书时买下的。向文成轻易不穿皮鞋,他常穿的是秀芝做的纳帮布鞋。想体面时,就穿一双礼服呢皮底鞋。只是他的礼服呢便鞋和他的布袜子仍不匹配,布袜子厚,脚和袜子掖在鞋里,鞋紧挤着脚。向文成总觉得脚是肿胀的。有一年向喜曾托人给向文成捎回一种新式丝袜,这袜子还有一个时尚的牌子,名曰&ldo;中山先生丝袜&rdo;。向文成穿过一次之后评论说,这袜子名称的意思不错,意在穿中山先生丝袜,走中山先生之路;可这袜子的质量欠佳,穿在脚上不吸汗,走路直打滑。所以向文成还是穿着他的布袜子。
甘子明敦实个儿,目光炯炯,短胡子微黄。他对胡子也很注意修剪,不似一般村民,任胡子乱长。向文成不留胡子,只用老式剃刀把脸剃光。他的视力常使他的脸上残存着隔二片三刮不净的胡子茬儿。
甘子明曾就读于北京政法学堂,在一个历史转折的关键时刻,没毕业又回了笨花。但甘子明在笨花乃至全兆州,学问当属正统。向文成不然,早年在保定读私塾,年头有限;后来只靠个人的智慧和兴趣弄些杂项学问。这一切都标志着甘子明和向文成风度相&ldo;悖&rdo;,学问也有&ldo;朝野&rdo;之分。可两个人始终保持着友好的关系。
向文成和甘子明的友谊基础还不局限于他们的风度相悖,和他们学问的朝野之分,他们的友谊还有着更深远的因由。笨花村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证明了他们的志同道合,这场官司使他们变得不可分离了。
甘子明在北京念政法学堂时,正值一九一九年。那年五月,北京十多所高校学生为抗议政府屈辱卖国的&ldo;二十一条&rdo;,联合起来游行示威,沿途散发传单,直至火烧赵家楼……一场势不可挡的反帝国主义反封建主义的爱国运动很快就遍及中华大地,这一切都鼓动着甘子明。他先是一封又一封地给向文成写信,诉说着他的耳濡目染和他不平静的心情。身在笨花的向文成也把一封封书信寄往北京,向甘子明倾诉兆州一班人对这场运动的热望。再后来向文成竟直截了当地提出要和佟家清算那四十亩官地的事。他写道:近日,既然北京之事态发展给了国人以希望,解决笨花事想也为时不远矣。但最终,事在人为。人为,莫非此事要落到你我之辈肩上?
向文成用个问号结束此信,其实是对甘子明的试探。谁知甘子明接信后却立刻决定放弃北京的学业,毅然回到笨花。不久,在向文成和甘子明的带领下,笨花一班村人就将佟法年告上公堂。甘子明凭借他学习的法律专业,将状纸书写得情绪激昂,字字珠玑。他写道:现,吾国帝制结束,共和兴起。共和莫过于扬公抑私。然,在我笨花,公被私侵吞、践踏由来已久。我祖上为兴办教育集资购置的校田四十亩,常年被佟姓无理据为己有。村民早有收回之意,但投诉无门。今,共和已现,新文化运动又如火如荼。想正是我笨花村民收回官地的大好时机。收回官地,也是笨花三百余户、两千五百余丁口的共同心愿。官地不收回,我笨花村一切进步事业举步艰难。万望县署诸大人明察公断。
然而甘子明书写的状纸呈上后,却如石沉大海。原来这时的兆州政权阴错阳差已辗转落入晋军阎锡山1之手。阎政权考虑的只是维护晋军在河北的既得利益,并无心思去理会笨花之区区小事。官司被搁置。向文成和甘子明一不做二不休,又递上第二次第三次状纸。笨花村一班村民也群情激愤,他们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请愿团,久住城内,每日到县署静坐,等待县长升堂审案。这一干人借住在向家的利农粪厂,每日起火做饭,一切花销都由向家支付。为此向文成还曾乞求母亲同艾解囊相助,同艾两次共拿出大洋二百元。官司从炎热的夏季开始,直到春节将至,历时半年。到后来,还是向文成想起,那年父亲回笨花时,经石桥镇葛俊介绍,认识了一位叫吴世甫的朋友,吴世甫曾在向家吃过向大人亲手烹制的葱油海参。此人现在兆州县属任承审。向文成便拜托父亲向喜给吴世甫写了一封信。吴世甫见信后恍然大悟,明白了这场官司联系着向大人的公子。吴承审随即秘密会见了向文成和甘子明,对官司久拖不下做了解释,表示不日即开庭。果然,三天后吴承审代理县长升堂断案,案子终于有了结果:佟家败诉,四十亩官地回到笨花村民之手。县署还判佟家再拿出大洋五百元,作为笨花兴办新式国民小学的基金。
一场持续半年的官司以村人的胜利而告终,一时间笨花人群情高涨,借此东风,向文成和甘子明立即在笨花兴建起新式国民小学一座,学校定名为笨花村两级小学堂。在向文成的鼓动下,甘子明彻底终止了他在北京的学业,自任两级小学堂校长。
兴建两级小学时,向文成再次展示了他的建筑构思才能。他因地制宜,凭着兴建向家大院的经验,又参照了保定同仁中学的校门和部分格局,请来村中把式精心施工,花一年时间将学校建成。村民把学校叫做&ldo;洋学&rdo;,&ldo;洋学&rdo;的教室系磨砖对fèng的拱形门窗,门窗上玻璃闪亮。迎门一座大影壁遮挡着院内。影壁后面是一个有着二百米跑道的小操场,院里见fèng插针地种些月季和丁香。笨花的孩子没见过月季也没见过丁香,春天了,月季随着丁香开放,孩子们闻着满院子的花香,争论着这花香像什么味儿。吃过月饼的孩子说像月饼味,没有吃过月饼的孩子说像四月庙上的汽水味。
校长甘子明还担任着两级的算数和国文课。他请向文成也去任课,向文成说:&ldo;眼下教员不好找,我打个补丁吧,把常识和修身交给我吧,这两门课灵活。&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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