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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娃们就围到了那帽子一圈儿。
柳根他爹说,柳根,你先抓。
蓝柳根就把手伸就了帽子里。
沉默了半晌的司马笑笑突然从人群外边走过来,把孩娃们拔拉到一边,清嗓高腔说,数吧杨根他爹年龄就数我大了,都知道村长死了我想当村长,今儿村长不在,我就把这村长当了吧──我说这阄儿不用再抓了,皮子卖我的。我卖了皮子,除了给所有的男娃买半斤糖豆儿,所有的女娃买一根绸头绳,再把大伙押到饭铺的棉衣、被子、项圈全都赎回来。
所有的目光便哗地一声扫将过来了。
蓝长寿说,笑笑哥,说话算数?
司马笑笑说,不算数我司马笑笑卖了皮子就得破伤风,不得破伤风大年初一我喉咙肿起来。
第五十一章
阎连科
教火院里遍地都是如青玉蜀黍穗一样醒鼻的苏打味,就在那气味中,司马蓝和哥哥们急速地长大了,蓝家、杜家和一村的孩娃们都长了见识明白人世了。
大人们说让孩娃们一个一个来手术房里看看吧,看看有胆了,日后他们就也可以来卖皮子了。医院唯一的要求是孩娃一次最多进来三个或五个,到手术房不能说话,进屋时脚步要轻,要随手关门。孩娃们没想到手术房倒是能让人享受哩,有四盆大碳火架在屋子里,玻璃窗亮得能当镜子用。就在那金灿灿的光色里,在四盆碳火的正中央,摆了一张床,床上铺得又厚又暖,司马笑笑在床上爬着,像爬在火里睡着了,身上盖了白被子,那被子还是洋白布,干净得翻天覆地难找一星尘灰儿。在那被子外,露了司马笑笑的左大腿,大腿被大夫们围起来,有人手里拿了白纱布,有人手里端了洋瓷盘,盘里放了镊子、剪子和令巧的小钳儿。一个大夫说开始吧,手术也就开始了,就让第一批的孩娃们站到房里的墙下边,听那镊子、剪子白白凉凉的碰撞声,看着不断有擦了血的纱布丢在一铁桶里。因为那床上被割皮的是司马笑笑,第一批进去的就是他的高矮一致的五个孩娃儿。司马森在最前,老二林断后,司马蓝在中间。他们进屋看见父亲爬在一堆柔白里,火光像血水一样煮着他,五个孩娃都忽然收住步子,在门口呆住了,每张脸上都哗地惨白了。司马笑笑朝孩娃们看一眼,没说话,微微笑一下,那笑像黄色的落叶一样在他脸飘了大半天。司马蓝觉得浑身冷,身子抖得砰啪响,然捏紧的双手却热烫烫的出了汗。他不敢看那些大夫们,他们衣裳的白色使他感到自己心里像堆满了雪。看不见大夫们的刀是怎样在割动,可司马蓝想起了一年前的冬天,父亲司马笑笑剥一张兔皮时,把兔子挂在一棵树上,磨了菜刀,然后先从兔肚上开了口,左手抓住兔毛,把兔皮掀起来,那菜刀就在兔皮和兔肉的fèng里红烂烂地响着把兔皮兔身分开了。他穿过大夫们挤在一起的白褂fèng,看到一个大夫手里的刀在半空晃了一下,看见了那刀不是切菜刀,也不是瓜果刀。那刀小的如他自己指头样,薄得像是一张纸,刀刃似乎是开在仅有一指长的刀头上,亮得只一下眼睛就被晃花了。他眨了一下眼,想弄清那刀到底是啥模样,割人皮到底是怎样一个割法儿,可再睁开眼睛时,一个大夫把那条人fèng严严挡住了。他紧捏着拳头,硬着耳根,听见了微细的刀动声,像他自己用刀把玉蜀黍叶子割成一条一条那样青冽冽的亮。可割叶进是青淡的藻腥气,然这儿却是浓烈的血腥气。他觉得两腿发软了,似乎要瘫倒在地上。埋在枕头里的那张父亲的脸,惨黄黄透亮。他看见父亲脸上那薄亮蜡黄的后边,线似的筋脉跳得如弹动的皮筋绳。看见父亲额上的汗,每一粒都有半斤重,悬在那儿不肯落下来,压得父亲的脸都变形了。从窗里透过的日光里,飞动的尘星的声音象空气落在地上或撞在墙上、树上一样响,薄亮的皮刀在父亲的腿上来回划动着,那腥红声响在司马蓝的耳朵里电闪雷鸣一样惊心着。有汗从他攥紧的手心挤出来,湿在他的棉裤上。他伸开了手,在棉裤上擦了汗,看见哥哥森、林、木、的脸都被吓得和父亲的脸色一样白,一样挂着汗,弟弟鹿却躲在哥哥们身后,把手捂在眼睛上,轻声叫了一声哥,把自己的右手往森的手里塞,把左手往林的手里塞,司马森便大人似的一把将他的头拦在怀里了,说鹿弟不怕,一会就完了。
司马笑笑仰起头,又一次把目光搁在了五个孩娃的身子上。
五个孩娃朝他走过去。
司马森说,爹,疼吧?
司马笑笑说,以后你们卖了都要打麻针,打了麻针一点都不疼。然后他对五个孩娃又挂了一脸笑,说,不打麻针价钱贵,能多卖好几块钱哩,这几块钱咱家过年用,别对村人们说爹没打麻针,多卖几块钱。
五个孩娃就欣尉地向父亲许诺着点了头。
这时候有个大夫走过来,说该换别的孩娃进来了,又说可以把你孩娃留下一个来,说说话疼就减轻了。司马笑笑就留下司马蓝,司马森便领着三个弟弟出去了。司马笑笑把手伸过来,拉起司马蓝的手,惊着说蓝娃,你的手好凉呀。他说我的手出汗哩。司马笑笑说是冷汗。问你怕吗?他便向父亲司马笑笑咬着嘴唇,让下颏往脖里低下去。司马笑笑想一会,把司马蓝往床边拉了拉,把一个护士从床边往外轻轻推了一下,然后一把将司马蓝塞进了床和护士的身fèng里。
幼年的司马蓝轰一下双眼就布满血红了,仿佛一盆血水浇在了他眼上。
他像一桶小木桩样僵在了手术床边上。
他看见剥人皮果然和父亲割兔皮时一样儿,那大夫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小心地提着从父亲腿上已经剥下的柳叶般一块儿长条皮,那削脚样的刀子就在那皮下从外向他怀里拉动着,小心翼翼,一下一下,生怕把剥下的皮碰破似的。他发现大夫的手不像父亲那样笨,那样无所顾及地用力气,时常把兔肉连到兔皮上,大夫提起他剥下的一条皮,薄得如同红绸子,没有血迹,只有红润。父亲的腿肉上,血也不是哗哗哩哩流,而是如人摔在地上刚好擦破了那层皮样往外浸,浸出一层血珠儿,如新砖房的墙上过了一夜出的汗,密密麻麻一片,由护士用白沙把那血珠沾下去,大夫很快地在皮下来两刀,再由护士把又浸出的一层血珠沾下去。他看见那大夫落刀时就像闭着眼,想这大概就是村里人常说的刀神吧。他把目光朝上抬了抬,看见刀神戴了大口罩,额门的抬头纹里,藏了一个黑痣儿。他开始敬佩这额纹藏痣的刀神了。把目光从刀神的脸上搭下来,日光正好从床头照到那剥下的皮子上,司马蓝便看见日光把那薄皮照透了,红亮亮地刺眼睛,如用红布蒙在眼上看夏时酷烈的日头哩。他看见那绸红的皮子上,一层绣花线似的神经在蹦蹦跳跳地动,像一盘蛛网被一股风在摇晃着,他的一只手还捏在父亲的大手里。
父亲的手又硬又热,他感到父亲手上的茧子像刀子一样割着他。他很想从父亲的手上感到父亲被剥皮的疼,可那手既不冷凉,又不哆嗦,使他的手抖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在父亲的手时歇住了,不再颤抖了。他从大夫的腿下朝后退半步,看见父亲脸上的汗落了,蜡黄也变得浅淡了,他说爹,真的不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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