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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朔镇城西北角子城,镇军府。
五金河从镇城西墙中间入城,接近城中分岔,一条东流出城,另一条北流出城。北流的这条河环抱子城,兼顾护城河的作用。五金河西岸距离子城城墙约有十丈宽的缓冲地带,平时供护卫队跑步操练,战时派兵驻防,与东岸形成对峙,护卫子城安全。
从主城其他地方进入子城,首先要跨过一座唯一的可以容纳三辆马车同时通过的桥,桥的名字就叫五金桥。过了五金桥,一条石板路直通子城门,门口警卫森严,任何人进出都要勘验腰牌。城墙上,护卫队兵卒全身甲胄,手握长枪,站在城垛旁,个个威风凛凛的像一根旗杆。主城虽然防卫松懈,但子城一直高度戒备,因为这是最高决策机关和首脑们的所在地,也是最后的安全保证。
按照惯例,镇军府几位最高军政长官的居所和衙堂是连在一起的,后院住人,前堂办公。这样的格局,既方便首脑出入,也能最大程度保证本人和家人的安全。保卫和勤务人员皆由内卫部队担任,一水的鲜卑勋贵子孙,单兵素质过硬。所有人背叛了朝廷,这些人也不会,忠诚度毋庸置疑。
按照规制,镇军府应该配置镇将、副将、长史、司马、御史,共同构成领导决策机构,以军事防御为主,兼领民政事务。由于朝廷逐步淡化了北部六个军镇的边境防御职能,镇军规模被大量压缩,七成的兵力收缩到平城和洛阳两条防御阵线,还有一部分进行军转民,同时降低镇军将校的职级和爵位。最严重的时候,朔州刺史可以兼任北镇三个军镇的镇将,目的只有一个,即减少镇兵数量,节约军事开支。
怀朔镇近十年来,只有镇将、长史、司马三位最高长官,七月份段长和王怀卸任后,只留司马叔孙睿维持现状。所幸北部边境一直保持和平安宁,偶有蠕蠕越境劫掠,也只是小规模的劫财不害命。五个月没有镇将主政,除军府的护卫力量和三个城门的兵卒尚在值守外,内外巡逻,军事操练等项目都已经名存实亡。然而,日出日落,镇兵镇民的日子照过。
此时此刻,军司马府的衙堂里,已经得到即将调回洛阳中军任职的叔孙睿,身子窝在圈椅里,双腿架在桌面上,手指漫不经心的轻叩桌面,无边无际的遐想着未来幸福可期的美好愿景。
高欢被护卫人员引领进堂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是叔孙司马的这副慵懒的形象。一路上高欢还在想,自穿越以来从未谋面的军司马,突然间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安排?或者有什么重要军情函件需要自己出马?问领路的护卫,这小子不说,只说到了司马府自然就知道了。
衙堂足有五十个平方,一扇绘有彩色花鸟鱼虫的黑底屏风作为背景,用整块木板做成的长案上,笔墨纸砚依序排开。两米高的人形衣架上挂着一副通体暗黑的头盔甲胄,墙上挂着一面半人高的盾牌,各种兵器挨着盾牌依次排列。一副镶金错银的马鞍端端正正放在另一张案几上,马鞭搁在旁边。黑色的博古架贴着正面西墙,上面摆着的不是书籍古玩,而是各种形状的石头。这样的装饰风格说明,叔孙司马是一位纯牌武将,还是一位喜欢奇石的边关武将。
最令高欢感兴趣的是,墙上居然挂着两幅麻布制作的舆图。一幅是大魏疆域图,一幅是怀朔镇周边态势图。疆域图上,各州、郡、镇、县、戍、党等重要的行政区域标注的很清楚。态势图上,军事要点、山川河流、驻军规模等标注的也很明确,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残存的记忆中,前高欢没怎么来过军司马的衙堂,有过几次正面接触,也是在他当队主的时候。自转任函使,和这位军司马只在长史王怀的衙署匆匆有过几个照面。
护卫将高欢带进来,叔孙睿撩撩手背让他出去,然后慢腾腾的坐直身体,上下打量了高欢几个来回,这才用下巴颏示意他坐在对面的凳子上。
高欢立正姿势,显得很规矩。在没弄清军司马的目的之前,他不敢太过随便。不管什么年代的军队,官兵之间始终保持等级森严,长官给你筷子,千万不能拿它当棒槌。曾经拿过枪杆子的他,深谙其中三昧。
“让你坐你就坐,无须拘束。”叔孙睿说。
“司马若有重要信函需要卑职去送,请直接下令。”高欢军姿端正,态度更端正。虽说原先由长史分管信函传递,现在司马是唯一的最高长官,不听他的听谁的。作为属下,能力固然重要,但工作态度更重要。
“不坐就不坐吧,随你。”叔孙睿无所谓的说了一句,略微沉吟片刻又说:“刚刚听说你九月曾经受过伤,现下痊愈了吧?查清楚了没有,谁下的手?”
高欢立正,语气利索的回答道:“禀司马,对卑职动手的是一帮流寇。当时卑职正在从薄骨律返回的路上,干粮耗尽,饥渴交加,若再没有一口吃喝,怕是就要死在路上了。天可怜见,一群黄羊路过,让卑职幸运的猎杀了一只。可不幸的是,遇上十几个路过此地的流寇。估计他们也是饿疯了,二话不说,上来就抢。卑职一人对战他们十几个,本就体虚无力,有点寡不敌众。混战中,卑职拼尽全力才杀出包围,后背中了一箭。虽然逃过一劫,但伤口感染,高热不退,差点见不着司马您。所幸白民白医生医术精湛,妙手回春,救了卑职一命。现下伤势已然痊愈,完全可以接受任务,请您下令差遣,卑职唯命是从。”
“好一个唯命是从!”听高欢信誓旦旦的表态,叔孙睿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忽然间神色变得温和起来。他款款的从圈椅里站起身来,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用余光观察高欢,见这小子始终精神抖擞,不卑不亢的样子,忽然长叹一声,以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说:“作为上官,在你受伤期间没能前去探望,这是我的失职啊!……你也知道,段将军和王长史离任时,没有进行过任何形式的交接,二话不说,拍屁股就走人,我都不知道该不该接手这个烂摊子。……新任的杨将军也迟迟不到任,军务、政务、乱麻一样,连正常的公务都没法开展,难免疏忽,还请高函使谅解啊。”
高欢一听叔孙睿的解释,就知道这位是个缺乏担当,推搪卸责的官油子。忽然心里一怔,暗叫一声不好,军司马这么谦虚低姿态,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节奏啊!你叔孙司马心里但凡还有一点职业道德底线,就不会因为一己私利,将事关国家安全的军政大事丢到一边,三天两头进出风月场所,醉生梦死。你这样的人,会因为没有体恤下属感到内疚?呵呵,老夫可不是毛头小子,任你煽忽。
“司马见外了,您纵览全局,日理万机,那么多军政大事需要您处理。卑职一介函使,些许伤痛,不碍事的。”高欢昧着良心说了几句差点恶心着自己的恭维话。
听高欢的恭维话,不仅没有三冬暖的舒泰,反而能听到鞋底抽脸的“啪啪”声。叔孙睿眼角抽搐,老脸发烫,看向高欢的眼神有些怪异。心想,小子,够损的,你他娘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还日里万机……我日李万姬还差不多。但看高欢的表情,真挚友善,不像是说反话,难道是我做贼心虚?不管了,正事要紧。叔孙睿接着说:“高函使……哦,我应该称你一声阿欢才对,知道为何吗?”
高欢狐疑的看向神色不断变化的叔孙睿,摇摇头,表示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叔孙睿呵呵一笑说:“说起来,你我还沾着亲、带着故呢,不知道吧?你的祖母,我应该尊称一声姑母,论起来,你应该是我的子侄辈。这层关系我也是刚刚知晓,所幸为时不晚,以后有什么为难事,直接找我。我们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血浓于水啊!”
高欢夸张的瞪大眼睛惊呼道:“是吗?太好了!您居然和卑职的祖母是本家,我说呢,看见您总有一种想要亲近的冲动,原来是血缘关系的缘故,难怪难怪!”心里却在想,难怪这些日子感觉不踏实,总有一种被恶兽盯上的不适感。反躬自省,也觉得是时候被人惦记了,毕竟自己搞出来的动静不小,再想掩盖也是掩盖不住的。这几日右眼皮老跳,心里慌慌的,这是神秘的宇宙力量在预警啊!昨天跟刘贵和窦泰说,提高警惕,防火防盗防长官,商行的势头过于招人眼热了,暗中盯着的人不会一直无动于衷。现在好了,三防之中的第一防终于出现了。
叔孙睿顺着高欢的意思说:“是吗?呵呵呵,你也有这种感觉?我还以为就我有呢。阿欢,叔父看见你,恍若与姑母她老人家亲自谋面。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姑母她老人家还抱过我。”说着,仿佛进入遥远的回忆当中,然后感叹道:“……时光荏苒,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阴阳两隔,唉!人生无常。人生无常啊!”
高欢心想,祖母若长成我这样,还不得吓死几个?你他娘套近乎也说的稍微靠点谱。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家伙不定憋着什么坏呢。于是说:“司马的意思是,我的相貌和祖母有几分相似?”
叔孙睿说:“哪里是几分相似,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些夸张了,赶紧转移话题说:“……哦,对了,以后私下就不要称呼官职了,叫我叔父。”
高欢说:“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我们是一家人嘛。过几天来家里正式认门,我让你婶给你做好吃的。你也要和几个弟弟妹妹亲近亲近。一家人,多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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