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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第1页）

从那一天起，小叔走上讲台的时候，再也不说&ldo;上课&rdo;，也因此，没有人&ldo;起立&rdo;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看。

已经过去了十年，我却依然记得那天，那个幽暗的，飘着霉味的楼道里潮湿和冰冷的气息。因为我在不顾一切地奔跑，因为我不顾一切的脑袋里充满了疯狂的，想打人、想杀人、想嚎叫，想把眼前的一切景物变成废墟的念头。从我不顾一切的眼光看过去，那个阴暗的走廊有一种萧条的快感，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奔跑带起了身边的一阵风，我清楚地知道谁挡我的路我都格杀勿论。我的身体像个燃烧弹那样，炸开了小叔的房间的门，那个声响震耳欲聋。一个14岁的男孩子，想要表达自己的愤懑和不满，除了自己日益蓬勃的力气，还有什么别的工具吗?

小叔从书桌上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说：&ldo;已经打过上课铃了，你怎么在这儿。&rdo;

我重重地喘着粗气，我说：&ldo;小叔。郑东霓这么嚣张，为什么你还要忍?&rdo;

他笑笑：&ldo;谁的话传得这么快，怎么连你都知道了?&rdo;

&ldo;整个学校都知道，小叔，大家都知道你连自己的学生都怕。&rdo;我弯下腰，手扶着膝盖，我的心脏像个黑子爆炸的太阳那样，滚烫地敲击着。

&ldo;随他们去吧，我不在乎。&rdo;他安静地说。

&ldo;可是我在乎。&rdo;那可能是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如此直接地对小叔表达出来一些情感，&ldo;我在乎。你为什么要让他们这么对你。你为什么不去告诉郑东霓的班主任，告诉校长，他们联合起来整你。&rdo;

&ldo;西决，&rdo;小叔笑了，非常宽容的那种笑，&ldo;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等着找机会来给我难堪，我何必再去自己送上门给别人寻开心呢，那不是自取其辱吗。&rdo;

&ldo;那你辞职吧。&rdo;我说，&ldo;你别在龙城一中待着了。不是有的老师辞职以后到南方去教私立学校吗，你也走吧，你还在这儿有什么意思?&rdo;

&ldo;你知道得还挺多。&rdo;他还是笑着，&ldo;别替我担心，孩子，他们会忘记的。过一段时间，他们自然会对另外的事情感兴趣，然后忘了在背后嘲笑我。&rdo;他从来没有叫过我&ldo;孩子&rdo;，从没有。

&ldo;那现在呢?难道你就这么忍着，什么都不做?&rdo;

&ldo;对。忍着，什么都不做。&rdo;小叔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轻轻地握住了我颤抖的，紧紧攥着的拳头，&ldo;我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呢?这班学生们已经高三了，他们马上就要去参加一个可能是这辈子最重要的考试。在这种时候，我怎么能丢下他们。&rdo;

&ldo;那就不能想个办法教训一下郑东霓吗?&rdo;

&ldo;如果一定会有一个学生站出来，领着头和我作对。我宁愿是她，不是别人。&rdo;

&ldo;为什么?&rdo;我一拳头捣在了那扇苍老的门上，&ldo;小叔，就算你真的不喜欢小婶了，你为什么不能找个别的女人，为什么偏偏是那个唐若琳!为什么?&rdo;

&ldo;西决。&rdo;他认真地看着我，&ldo;她已经离开学校了，她现在受的苦，一定比我受的要多得多。你答应我，不要再跟着别人骂她，行吗?&rdo;

&ldo;你不过犯了一个错，可是为什么这些人都因为这一个错忘记了你所有的好?&rdo;那扇门似乎在对我表示不满，&ldo;咯吱咯吱&rdo;地咳嗽着。

&ldo;有什么办法，总得忍耐。&rdo;他悠闲地伸了一个懒腰，&ldo;总有一天，等你变成了大人，你也学得会。&rdo;

&ldo;所有的大人都会忍耐吗?&rdo;我看着他，仓促地一笑，&ldo;不见得。我妈妈怎么就没有忍?&rdo;

&ldo;你不要怪她，西决。你妈妈她只是一时冲动，后果比较严重而已。她在天有灵，早就后悔了。你一定要相信这个。&rdo;

夜已经很深了，唯有在这样的时候，往日的对白才会如此清晰地被回忆起来。包括语气微妙的变化，包括一些偶然的停顿，包括那些句子和句子之间隐约的呼吸声。我把这些都告诉了郑南音。这个过程很仔细，也很艰难。我犹豫过，要不要跟郑南音描述郑东霓的恶行，但是最终我还是觉得应该说。既然我已经决定了把小叔的故事讲给她听，那么她有权利知道所有的情节。

她安静了很久，然后说：&ldo;东霓姐姐那么做，一定有原因的，对不对?&rdo;她抱紧了膝盖，像是怕冷。

我诚实地说：&ldo;我不知道。&rdo;虽然有原因并不代表可以被原谅，但是我还是会原谅她，她做任何事，我都会无条件地原谅她，当然包括她说我是寄人篱下的奴才。

&ldo;那后来，小叔和东霓姐姐是怎么和好的呢?&rdo;

&ldo;自然而然地，过了一阵子，就变得跟往常一样了，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rdo;

&ldo;这样也可以啊。&rdo;郑南音困惑地说，这可怜的孩子脑袋里估计是从来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装过这么多的事情，一时间转不动，也是正常的。

&ldo;为什么不可以。有时候，只要大家都愿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那就是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rdo;

&ldo;像绕口令。&rdo;她嘟哝着，一边抻着她的裙子的下摆，麦兜呆头呆脑的脸被拉长了，变成了一个类似哈哈镜里的表情，&ldo;不过，我不会因为这件事情不喜欢东霓姐姐的。&rdo;

&ldo;当然，我也不会。&rdo;

&ldo;小叔他真的那么说过吗?他说那个女孩子一定也受了很多苦?&rdo;她的大眼睛在暖暖的灯光下面凝视着我，即便她目不转睛，她的眼睛里也似乎总有水波在精妙地荡漾着，&ldo;他们两个人好可怜。&rdo;她惆怅地说。

我微笑。

&ldo;真的。&rdo;她认真地歪着脑袋，&ldo;我自己恋爱了以后，才知道，不管怎么样，两个人相互喜欢都是难得的事情。被别人这样对待，他们真的很可怜。&rdo;

&ldo;咱们过去的小婶一定不会同意你这种说法。&rdo;

&ldo;我讨厌她。&rdo;郑南音恶狠狠地说，&ldo;我才忘不了，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奶奶病危了，大家都得每天轮流去医院。我妈妈就让我每天中午去他们家吃饭，她只有当着我爸爸妈妈面的时候才会对我好。要是只有我们俩，我不听话，她就过来使劲拧我的屁股。难怪小叔不喜欢她了，她心肠歹毒。&rdo;

&ldo;我同意。&rdo;我捧着笑疼了的肚子，说，&ldo;现在你要去睡觉。&rdo;

&ldo;我都有点不敢和东霓姐姐睡一张床了，突然觉得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她。&rdo;她站起来，光着脚丫往门口走，转过脸，&ldo;哥哥，我现在是不是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和你一起睡?&rdo;

我简练地回答她：&ldo;滚出去。&rdo;

关上灯，在周遭的一片黑暗里，我才想起，我还是有个细节，忘记了告诉郑南音。那是在我和小叔那场非常重要的对话之后的事情。我似乎说过了，整整一个学期，拜郑东霓所赐，小叔收不上来任何一本作业。我们学校每到学期末，都会在每个班随机一部分人，检查他们的各科作业本的批改情况，也就是说这项检查针对的不是学生，是老师的日常工作。所以，没错，随着例行的抽查日逼近，小叔会有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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