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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幻影的侧面（第2页）

天地有爱爱在心中，

白衣战士与你同行。

我用大爱驱散噩梦，

梦醒之后赐你新生。

啊，新生，新生！

“感觉……龌龊。”我眼前复现臭烘烘蠕动的巨型毛囊。

“你说什么？”朱淋警觉地松开我。

“你确实是华岳大夫培养的奸细吗？”我记忆中，最早的朱淋不是这样的。我恼怒地掉转头，似乎在舷边见到几个熟悉的女人身影，却转瞬即逝。

“还惦着阴谋论哪。你到底担心什么，哎？”朱淋不悦地说。

我耳边回响起附体说过的话：“不一定需要彼此熟悉才能生活在一起。真正努力去做的，是学会如何在互不了解的情况下共存。”这或适用于我现在与朱淋的关系，以及与船上其他医务工作者的关系。这才是正确的医患相处之道吧。

颇不情愿地，我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看宇宙。它还似若无辜地漂浮在上面，没有流露出任何敌意或善意。孤单的火星像是悬吊在半空中的一个玩具。

“你多虑了。医生切割下来的并不是什么附体。在我们看来是附体的，在他们眼中，是另外一种东西。”女人说。

“那又是什么呢？”我回忆昨晚医生手捧的空虚，以及房间里那似有若无的阴影，仿佛仍能听见他临走前不甘心的悲鸣，“他自称是神奇病人派来的。为了从有病的宇宙中逃出去，才莅临这个世界，要引领和搭救我们，一劳永逸解除我们的痛苦。现在大概被扔进海里喂乌贼了哦……”

我怀疑，真正的我已经在腹部被切开的瞬间死去，进入到一个新的轮回。我现在别无选择正处于适应新躯体和新意识的艰难过程之中。我又要在探寻真相或坠入陷阱的路途上重新开始跋涉，并从出生那一刻起再被送入医院。我眼前出现了数不清的红色十字，野花一样绚烂地盛开在宇宙中形如坟茔的各个星球上，它们燃起的丛丛烈焰，正把我和世界熔解又再铸。

朱淋怜悯地暼我一眼：“就那破玩意儿，能解除你的疼痛？你知道自己的疼痛有多深吗？病人，他们安排你看星星了吗？天上并没有星星。你看到的都是幻影。至于你说的那个宇宙是否真有，也不可知。就算有，它也冷漠至极，无情无义，是不会想到为自己或为别人治病的。谁能证明它就是一座医院呢？宇宙会把自己搞得像医院那样的小玩闹吗？即便宇宙是医院，它存在的目的，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可能，真实的情况是，它根本没有任何目的。病人，你就跟小孩子一样啊。说到儿童，就是生活在一个‘世间万物存在皆有目的’的世界里。在被问及岩石为什么尖锐时，孩子会回答‘因为方便动物们挠痒痒’。这只是一厢情愿噢。谁说医院一定是用来治病的？生命是极为低级的东西，把宇宙视作生命，太小瞧它了。如果真有宇宙，那么它的深意，是我们不能测知的。认识世界的难度，比了却生死的难度还要大。每次你越过一个界限，结果发现那后面还有更多问题、无数问题。你永远只是现象中的一个子集。你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使窥豹的那根管子略微变粗了一点点，这顶什么用呢？现在很多人只要一提到宇宙，脑子里冒出的头一个念头就是‘完了’。可是，哪里是‘完了’这么简单，不便宜你了？病人，连真相都不知道，你又能做啥事呢？还谈什么捍卫自己的健康权唷。这是多么的可笑。怎么说啊，很多事情，都是你的大脑在昏迷状态下虚构出来的。一切归根到底，还是来自你那中年男人猥琐而蔫坏的潜意识中可怜巴巴的、屎一样的渴望。嗳，你这辈子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你自己也说不出来是吧。医生切除的是你的幻影——或者幻影的侧面。你今后慢慢会明白的。一切事物都是侧面最美，但也是最残酷、最恶心和最悲痛的。总之，正是无以搁置的妄念使你误会自己可以从医院逃掉。你一直在憶想中逃亡，企图得到拯救。这绝无可能。医院的治疗方案，正是针对你这种顽固型病人而精心设计的呀。兜了一大圈儿，你又回来了。还记得最早向你发出过邀请，让你参加病人的联欢晚会吗？你兴致勃勃真的参加了，表现得格外积极。你是在演出中途发病的，倒在了舞台上，这你怎么忘记了？但没关系，节目不存在终结，也没有开始噢，还要演下去的，做什么都来得及。如何，明白一些了吗？”十六岁的女人口吐莲花讲出这么一番妙论，就像麦克斯韦妖在拉动一道无形的阀门。

“是幻影吗？是幻影的侧面吗？演出不演出又有什么打紧呢？我在麻药的作用下也能清晰感知到手术刀在皮肤上嗤啦划过的一瞬，多么的优美而犀利啊，带来的锥心痛感永世难忘，这就够了……”我醉酒一般痴迷而骇惧地说，为朱淋对我的轻蔑态度，也为自己身上的缺陷被她看了出来，感到委屈和难过，于是勉强反抗道，“告诉你吧，我现在还在痛！我痛故我在。因此，我看到的那些，一定是真实的。喂，你说星星没有，它们就没有了吗？怎么证明你说的不是虚构呢？但即便如此，又有什么关系？那座终极医院已经眉目分明有棱有角地牢固扎根在了我的心里。就算是幻影，我也要拥抱它，哪怕它的侧面也罢！跟医生一样，幻影同样是真实的。难道还有虚假的幻影吗？当你说幻影是虚假的时，不就是说幻影不存在吗？”

对于我狡辩般的申诉，朱淋并没太放在心上，她只是轻描淡写道：“病人，看来你的确病得不轻，要彻底消除你的疼痛，治疗还得继续。不反复刺激你，可不行噢。记住，昨天发生的，只是在用幻影切除你的幻影，这只是初步的。它是一种先进的疗法。没有办法啊，我们自己的医院太落后，只能借助海那边的力量。在过去几个世纪里，彼岸的医学科学取得了惊人进步，在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助下，他们已经制造出了幻影手术刀，那可是具有金刚法力的超级医用器械哟，价值不菲，你一辈子的工资奖金加灰色收入都买不起一把。嗨，就靠这个，把你救了。”

但究竟何谓幻影手术刀呢？它其实是什么？也是幻影吗？“可是，真有洛克菲勒和他的基金会吗？”我问。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似乎令朱淋略有犯难。她沉思俄顷，说：“你觉得呢？”

对于病人而言，这个题目过于新异超前，就如同向十九世纪的人讲说基因治疗，让人无所适从。

“他，是佛陀吗？”过了半晌，我道。她像没听见，未作回答。

这时，海风吹来疑是尸体的味道，我大口吸入。朱淋身上弥散出一股化腐朽为神奇的、如同进口香水的福尔马林气息。她脖子上戴的红色十字像一棵生命之树。我怀疑这女人已被来自海那边的主刀医生治疗过。她是主动投怀送抱，还是受到胁迫？她究竟何许人？她的病治好了吗？……我艳羡而敌意地窥视她烂熟的鸟儿一样的绚丽身体，却丧失了与她再做相互治疗的勇气。我和女人之前建立起来的关系，看来彻底无法恢复了。我想，这样一来，我岂不真的无法重新成为医生了吗？

“不，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我挣动四肢攀上栏杆，像鲸鱼嘴边的磷虾一样咕哝，做出要跳下去的姿势。朱淋稍微一伸手就把我揪了下来，口袋般吧嗒一声扔在甲板上。

“别忘了这是药时代，一切皆有可能。在幻影的操纵下，病人成了自己的傀儡。这就是所有已知疼痛的起因。”

像是感到厌倦，朱淋讲完这话，就不再说了。她把干净得像一把野火的目光投向大海。她长长的黑发飘舞奔腾，如一群抽打的脐带。我四仰八叉躺着，无助看过去。女人在我眼中渐渐化作一道镜花水月，在鲑红色的大海上方，用丰满的肉身撑开白衣，依靠骨骼打开腿胯，庄严肃穆地飞升，体形略显紧张拘束，湿透的卫生巾般无以舒展，却显露出神性，与观世音菩萨有得一拼。这时她暴露出了长尾巴的禽类形状，红十字在她的羽毛上光轮耀燿。我不甘心，竭力爬起，撞到舷边，冲外眺望，见海面都是巨艟，一望无际，披霞载霓，千万艘齐头并行，银灰色的船首涂了醒目的红十字，如一颗颗恒星。所有船朝着同一方向，劈波斩浪岿然驶去，这就像一支庞大的舰队，正在开赴决胜的战场，让我想到“皇国兴废，在此一战”之类的箴言。七彩重云之上，紧紧跟随船只飞翔的，是遮天蔽日、孔雀开屏一样的各式飞行器。我没有看到海那边。回过头，亦见不到出发的原点了。

我所来的医院在哪儿？陆地又在何处呢？

被手术刀剖过的腹部又一阵剧痛。我把花枝乱颤的双手伸向虚无的天空。宇宙如假包换地独自悬挂在上面，寿桃一样丰满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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