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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好的麦场晾着——因为要淋两三天,往往是在早晨,吃过早饭之后,我们便顶着迅速升高的太阳、拿着新磨的镰刀去地里收麦——那时候联合收割机还不普遍,也费用太高。割麦绝对是一件苦差事,岔着步,弓着腰,一手抓麦秆,一手握镰刀,麦秆上面虽然已经枯干,有时下部仍然缀满叶子、而且潮软软的(如果雨水多的话),不但散发一股霉味,抓在手里很不舒服,而且不好割。父亲自然割得最快,母亲也只是差了两三步远,我和姐就不行了,很快被远远地甩在后面,我头顶着白花花的太阳,使用着几千年来未曾改良的工具,感受着几千年来“面朝黄土背朝天”农民的辛苦,自然是生出很多感慨,但是感慨没有用,脚下的路、手里的活还得踏踏实实地干。到了地南头,我赶忙去小河里洗把脸,然后站在河堤上感受着若有若无的风,看着父亲和母亲往北又割了很远一道。下午去村东边的地里,自然更是炎热,风像是不知道躲到哪里休息了,汗水滚滚而下,我不得不也脖子上搭块毛巾——之前拒绝似乎是潜意识不想成为标准的农民,虽然两块地长度一样,我却感觉眼前的麦子像是没有尽头。母亲看出我心思,笑着说:“这个算是好的了,以前在黄河沿(滩)上,就一耧麦子,一天都割不到头……”以前我听说过这个,为了公平起见,河滩上每家每户的地都不是块状,而是与黄河平行的长条状,常常有好几里、甚至十几里长——如同黄河水无穷无尽,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也没有一棵树,只有金黄色的如同荒漠似的麦浪,而且听说河滩上有一种蛇叫“麦芒蛇”,非常细和短,游走和盘踞在干枯的麦穗上,以麦芒和露水为食,因此是有毒的,也是北方极少数真正的毒蛇之一;我曾经想象这样的情景,甚至想要亲眼见一见这种蛇,其实真的是过于天真了。
割麦唯一的乐趣就是有时会碰到兔子,还有不意发现兔子窝,有一次我正疲惫地割着麦子,突然面前跳出一只兔子,吓了我一惊,兔子慌不择路地向远处跑去,我马上对支棱着脖子的狗说:“快追!”于是狗和兔一前一后在麦田里飞奔。令我们惊喜地是,过了一会儿,狗竟然叼着咬死的兔子回来了——这是我家养的第一条狗,特别壮实,而且很聪明,小的时候总是跟在我前后左右,我跑,它也跑,我停下,它便回过头看看我,然后跑过来,我上学出门,它总是送到胡同口,我放学回家,没到家门口,它便飞跑出来迎接了,我在家里亲手给它做了一个遮风避雨的窝,每到下大雨的时候总要打伞过去看看有没有漏水,冬天则在窝里多加几把干草;后来乡里组织打狗队,村里很多狗都被打死了,倒吊着由两个人扛在一根长杆上,我心里非常不舍得自己的狗,父母也是无奈,没想到当打狗队进到胡同、快走到我家大门时,狗突然跑了出去,在我的提心吊胆中,躲过打狗队的围追堵截,我也跑出胡同,见它飞快地向村外跑去,吃晚饭的时候,我正伤心没滋没味,突然听到薄铁的大门槛响起一下熟悉的声音,随后便看见狗像黑色的影子跑进来,钻到我怀里,我激动地摸着它的脖子,发现它竟然毫发无伤,更是开心地大笑。可是不久之后,狗不知吃了谁家拌了老鼠药的东西——村里总有人不喜欢狗,跑回来的时候已经颤颤巍巍,嘴里流着白沫,我大吃一惊,赶紧走过去,蹲下,见它进到自己窝里,逐个亲了亲刚生下才几天的六只小狗崽,小狗崽叫着、爬着想要吃奶,狗将屁股左摇右摆,扫得它们东倒西歪,可是仍然扒着、翻滚着去叼**,狗便用鼻子将它们用力地推开,然后爬出来,在窝边先是坐下,可是似乎支撑不住,又躺下,口鼻微微地哼哼;我轻轻地抚摸它的躯体,它朝我尾巴甩动几下,但是十分无力,然后就铺在地上。父亲看了看,叹气说已经没治了,我马上一阵伤心,然后很愤怒,可是这都改变不了什么,我只是轻轻地摩挲着它缎子一样的毛发,它努力扭头看看我,更加哼哼几声,但是很快又垂下去,长长都吐着气,地上的泥土显出光洁来,我看到它眼睛里似乎含有一滴泪,不知道是它知道快要死亡对生命的不舍,还是对人类的一种情感,它全身痉挛地抖动几下,痛苦地呻吟,挣扎着似乎想要站起来,可是到底无力,只是四肢胡乱地蹬几下,到底又倒下,白沫更多地涌出来,浑身又颤抖一阵,眼皮慢慢合上,终于一动不动了。我揉揉眼睛——因为当着父亲的面努力忍住不流泪,用指肚轻轻戳戳它前臂弯,还是不动,又摸摸它鼻子,伸到鼻翼,感受不到一丝气息,我便知道它确凿死了。窝里的小狗崽嗷嗷叫着,像是越来越生气,却不知道它们的母亲已经死了,我更是觉得悲悯,赶紧回屋里去,因为再也忍不住,眼泪瞬间就要掉下来了,果然我才走进屋里,泪珠便如流星一样划过脸庞,掉在地上。因为狗崽太小,母亲试了几次,实在没办法养活,而村里的狗又基本都被打死了,不能为它们找个“奶娘”,虽然我万分难过,尤其是想到狗明白自己中毒所以狠心不让它们吃奶,还是无法阻止父亲用爷爷留下的竹筐将它们一个个装进去,然后背出门去,我问母亲,父亲背去哪里了,母亲说是果园,我知道前两天狗被父亲埋在了那里,现在倒也算是“生死一处”,我便回屋,但是忍不住去想父亲怎么挖坑将它们丢进去,然后它们在坑里难耐的饥饿和绝望无助地呼唤着母亲……父亲很晚才回来,我听见大门响,没有动,然后听见母亲问,父亲说了两句,然后走到堂屋去。晚饭我没有吃,第二天我看着空空的狗窝,更是悲从中来,然后接连几天,吃饭的时候和上学、放学,都再也不见狗的身影,心里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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