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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叔就是这套思维的典型信奉者。他会想,对方无论人力火力,皆在自己之上,要是换自己,也断然没有放过自己的道理。他在碰上聂纪朗等人的那一刻,就已经把自己当是死人,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小霖。所以他极力为小霖争取生存空间,只要他把小霖挪到面包车另一侧,就随时会抱着对方同归于尽。他甚至已经计算好射杀的顺序和开火后对方的行走路线。不为别的,只为了把对方斩尽杀绝,好让小霖逃出生天。
遗憾的是,聂纪朗等人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们在想,这老头儿正处于劣势,又被巨鼠追赶得疲惫不堪,一定会认为我们要谋他的东西而落井下石。既然他有这样的想法,我们就算想放他一马,他也不会相信,必定会先下手为强。既然横竖都免不了一场厮杀,何不先置他于死地?如今他一直在装疯卖傻,无非就是担心他身后的孩子。待他把孩子挪开,再无顾忌之时,我们恐怕就有人要死在他的枪下。
很多时候,人们要做什么,并非完全出于他们的意愿,而是根据他们的主观推断来制定应对措施。在“料敌之将为以决我之必为”的思维中,猜忌往往是人们制定方案的核心依据,因为谁也不想承担风险,谁也不会等待猜忌的事情发生了才出反应。说到底,只要上帝有兴致玩弄,人类所谓的自由意志,也不过是一件玩具。
就当聂纪朗要下令开火之际,远处忽尔传来树木折断的声音。他们无不大骇,但谁都不敢把视线从对方身上挪开,唯独一直守在面包车另一侧的霍竞凯。
他清楚看见,巨鼠已从树丛中钻出半个身子,仅剩下个大屁股还夹在树木之间,眼看就要挣脱出来。“聂哥!”他当即大叫,“那耗子要爬出来啦!”
只是一瞬之间,他们的心念已转了千万便。开火?只怕杀得对方亦会引来巨鼠,难逃覆灭;不开火?又怕对方一时脑筋转不过来率先扣下扳机;走为上策?恐怕对方不会让自己全身而退。他们可能从未想过,自己的思维竟能达到这种转数,一时评估行为后果,一时又评估对方的心理素质。
梁叔一向冷静,转念间便明白个中利害关系。对方不敢开枪,是害怕引来巨鼠,招杀身之祸。没想到,险些叫自己丧命的巨鼠,竟成了制衡对方的筹码,正是反客为主的好机会。
他想明此节,忙连人带车急往后挪,以摆脱对方牵制。但聂纪朗等人岂能容他就此离去。他们相信,梁叔只要一旦脱险,就会想方设法置自己于死地。比方说,他会把巨鼠引到自己的藏身之处。
尽管他们与梁叔只是首次见面,但他们的判断却完全正确。梁叔既然想到利用巨鼠制衡他们,自然也会想到利用他们反制巨鼠,故早已盘算好如何把巨鼠引向他们,也计划好在哪个位置坐看鹬蚌相争,如果条件允许,甚至能坐收渔翁之利。
梁叔希望能同时摆脱巨鼠和聂纪朗等人的威胁。最好的设想,就是能引双方同归于尽,倘若不能,则起码要杀尽眼前这伙陌生人。他深信自己并无本钱与对方二次交手,亦深信畜牲就算再巨大,也不过是头畜牲,远没有人奸险狡诈。故他每一步计划,都力求赶尽杀绝,不留对方任何余地。
可是,他却低估了对方的应变能力。聂纪朗等人早就洞悉了其中要害,他们此时即便不敢贸然开枪射杀梁叔,亦绝不会就此放任他转危为机。幸而这中间还有一个可以利用的筹码,而率先掌握这筹码的,是林敏。
她倏然上前一步,枪口一转,直指小霖。“再退一步,我就先拿这孩子垫背!”接着所有枪口都离开了梁叔,纷纷转向小霖。
“年沐盈”不禁为林敏的举动暗自吃惊。这一招可谓卑鄙之极,为求立于不败之地,哪怕是无辜的孩子,也绝不放过。这人若不是良知尽丧,岂能做得此事?“年沐盈”偷偷看了她一眼,不禁更为震惊。直到此刻,林敏的脸上仍挂着十分热情的笑容,只是谁也说不清她对那老头儿的笑和对队友的笑之间有什么区别。这种无差别笑容让“年沐盈”不寒而栗,看来这位笑靥迎人的林女士,其心机与狠辣,要远在当初评估之上。
梁叔顿时踌躇无措,已然没了主意,只能愣在原地,再也不敢挪动自行车,活像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小霖是他的死穴,他就算再心狠手辣,也绝不敢拿小霖赌注。而林敏,正是看穿了这一点。
就在此时,远处毫无征兆,又理所当然地传来“夸啦”一声巨响。众人根本连看也不用看,便知道巨鼠已然脱囚,四下霎时回荡起厚实的指甲刮地声——它正以极其凶猛之势,扑将过来。
梁叔知道,巨鼠的目标正是自己,更明白已无侥幸之理,一时悲从中来,露出一丝苦笑。讽刺的是,与他刚才的笑容相比,这一丝临死前的苦笑却是情真意切,完全发自内心。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想着小霖。可怜的孩子,还是逃不过命运,要葬身于此。面对即将降临的死亡,他仿佛一下子将满腔杀意尽数抛诸脑后,被刀疤一分为二的脸庞上,只剩下四面楚歌的凄怆。
眼泪从他苍老的容颜上滑过,每颗泪眼都像饱含了千言万语。若换其他人,可能早已扣下扳机,至少拉对方一两个人垫背。但万念俱灰的他却没有这样做,因为小霖若遭不幸,即便拉千人万人垫背,于他也是毫无意义。就在这一忽间,他猛然转身,平生第一次背对着自己的敌人,一手将小霖抱在怀内,一手举枪朝扑杀而来的巨鼠连扣扳机,枪声贯耳,就像在朗声宣读他的遗言。
听着枪声隆隆和巨鼠扑地腾腾,躲在收费亭内的阿昆急得如坐针毡,无措间奋然举枪,要冲出去和梁叔一同射击巨鼠。不料曼君却突然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步枪,泪如泉涌。“我已经失去了妹妹,不想再失去丈夫。”阿昆已失去理智,哪里由她分说,扬手一耳光就把她扇在地上,正要霍然而起之际——“想想孩子!”——曼君说的这四字如同当头棒喝,让他心脏都几乎为之停止。
他像触电般愣在那儿,只一眨眼,巨鼠已从收费亭旁扑过,冲腾而起的气流甚至震碎了玻璃窗。收费亭与梁叔只有数米距离,于巨鼠来说不过一步之遥。他的视线顷刻全被巨鼠庞大的身躯所挡,心中充斥着自责和愧疚,眼泪扑簌而下,半张着嘴巴泣不成声。他倒置步枪,枪口顶住自己下巴,想一枪崩了自己,以向梁叔一谢袖手旁观之罪。可一想到妻子和她腹中的孩子,扳机上的手指就再也扣不下去。
也罢。
他抹去眼泪,重新举起自动步枪,瞄着巨鼠的方向,心想如果梁叔和小霖一时间未能咽气,他就送他们一程。这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可转念又想,如果自己开枪,岂不是把巨鼠引来?直到此刻,他才察觉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他既不能与巨鼠以命相搏,也不能了结自己,更不能为梁叔他们解脱。一想到自己只能龟缩在这不足两平米的停车场收费亭内,他的心就痛得快要裂开。那种在生死关头才发现自己前后左右都不是人的感觉,绝非寻常人可以想象。
他两眼空洞地看着巨鼠庞大身躯,像是要目送梁叔爷孙俩离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巨兽噬人的场面并未如期出现。
巨鼠只人立在梁叔原来站的位置,它的后爪踩踏着梁叔所骑的自行车,但周围没有血迹,也没有尸首,更没有哪怕一个人在惊惶逃窜,四下间就只有那只畜牲在昂着头四处嗅闻。
人呢?
阿昆连忙掩身一旁,把曼君紧紧拥在怀里,并探出半个脑袋去看外面的情况。他先是发现这畜牲不怎么记事,它明明看见自己躲进了收费亭,但此刻却已忘记,只懂得围着那辆面包车绕圈。然后又发现,不光梁叔和小霖不见了,就连躲在面包车后的六人也不见了。
唯一能解释过去的,就是他们所有人,都躲进了面包车里。
若仅凭巨鼠的头脑,是断然不会发现他们的行踪。但它是一只畜牲,准确地说,是一只嗅觉异常灵敏的畜牲。它很快就闻到面包车里有人的气息,而在它令人望而生畏的破坏力面前,那辆面包车亦成了一块名符其实的面包,松散得一撕即碎。
它绕着面包嗅嗅闻闻,啃啃咬咬,只三两下工夫便将面包车啃得快要散架。它看上去无比兴奋,像是在拆生日礼物一样,简直乐极忘形。当它把“礼物”的外包装拆得支离破碎之后,它已不再满足于这种小打小闹,当即抬起前肢,爬在车上。那可怜的“礼物”哪经得起它的负荷,车架子“咔咣咔咣”当场塌了一半。
它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快要压坏“礼物”,连忙挪开重心,但拆包装的爪子却没有停下。只见它爪子一送一抓一拉,轻轻松松便将车顶剖开,一阵孩子的尖叫声旋即响彻四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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