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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旧识（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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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佩戴红字的女人终于从被大众严厉注视的紧张情绪里暂时解脱出来，因为她注意到了人群外围的一个身影，那个人一下攫住了她的全部思绪。一个身着土著装束的印第安人站在那儿，这在英国殖民地里当然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儿，因此引起海塞塔·白兰的注意并能夺走她所有幻想的人绝不会是他——而是那个和他站在一起的人，就是那个身上也穿着印第安服装，但无疑，却是一个白人。

很明显，他是那个真正的印第安人的同伴。矮矮的身材，虽然脸上满是皱纹，但年纪却并不那么老。在他的脸上有一种少见的、常被人们用来和智慧联系的东西，好像一个人的身体必然会和他的智力相对应一般，尽管这个人看来像是要装成随随便便地用奇怪的装束来隐藏自己的独特之处的样子，但海塞塔·白兰还是一眼就从人群中发现了这个身样不一般的人。她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把婴儿紧搂在胸前，孩子有点疼，哇哇哭叫起来，可母亲竟好像充耳不闻。

不速之客在海塞塔·白兰还没注意他之前，早已经用目光盯上了她。起初他刚到这里，对这种司空见惯的热闹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像是一个惯于窥伺别人内心的人，外在的一切对他而言既无价值也不重要。然而，他的这种平和很快就由于一个突然的发现而变得尖锐和敏感起来，就像有一条蛇在脸上经过一样，他的面容里迅速掺杂进了一种难以自抑的恐怖表情。那脸色，由于某种强大而激烈的内心冲动而变得阴暗怪异起来，不过他很快就用意志力控制住了，并且就在一瞬间的时光里又回复到原来那种漠然的表情，就像一阵骤雨驶过一般，紧张的气氛在他如深渊般的天性中几乎消逝得无影无踪。当海塞塔·白兰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并且看来已经认出了他时，他沉着地缓缓举起一个手指，在空中做了一个手势，然后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他转过身去，碰了碰身边一位居民的肩膀，温和有礼地向他问道：“请问，尊敬的先生，发生了什么事？这女人是谁？为什么要在这里示众？”

“你是外乡人吧，朋友？”那个本地人一边回答，一边好奇地打量这个发问的人和他的野蛮人朋友，“要不，怎么会不知道海塞塔·白兰太太呢，还有她干的那些丑事——她简直令整个狄梅斯蒂尔牧师教区都蒙羞。”

“是吗，先生？正如您所说的。”那人回答，“我的确是个外乡人。从前因为无可奈何，一直在外流浪。虽然经历了很多海上和陆上的不幸，但有主保佑，终于活着回来了。现在，我从南方那些异教徒的监牢里被放了出来，想到这个地方找人赎身，所以找了个印第安人领路。请问，这个女人——叫海塞塔·白兰是吧——是怎样被抓起来的呢？她到底犯了什么罪？”

“好吧，朋友，”那个本地人说，“看在你受尽了荒野海地里的种种磨难的分上，我就详细跟你说说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的事吧。她啊——先生，我想，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一定想找个敬仰上帝、有罪必惩的好地方吧？这块新英格兰土地一定能令你感到满意和高兴的。在我们这个地方没有一项罪恶不被当众揭发出来，由官员和市民亲自审判或惩处。不信，就看上边那个女人吧。她原本是一个英国人，不过和丈夫一直住在阿姆斯特丹。据说她的丈夫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想来我们这里生活。他先是把他的妻子送过来，然后自己赶回去去办理一些遗留的问题，您知道，就是那些手续公务什么的。但是——唉，好人儿呐，竟然一去不复返——我想，他一定是死在哪一次海潮中或其他什么灾难中了。这女人在波士顿待了差不多两年，终于憋不住就做出了那让她丈夫蒙羞的事情。”

“啊！我明白了！”那陌生人苦笑着说，“您的意思是说，那个有学问的人也还不够聪明，因为他就没有从他的书本中也学到这个，是吗？不过，这个问题已是无关紧要了，请问您能不能再告诉我，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呢？我看，她大概只有三四个月大吧？”

“说实在的，朋友，我们还就缺一个但以理呢！”那本地人说，“海塞塔太守口如瓶，法官们也拿她没辙。说不定那个造孽者正站在这儿目睹这一场悲剧呢，可除了上帝，谁也不认识他。”

“这件官司，”那陌生人冷冷地说着，“应该交给那个有学问的人来亲自查看。”

“要是他还活着，自然没有问题。”那本地人随声附和道，“只是，唉，好人儿啊，谁能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呢？也许早就见上帝去了！正因为这样，我们的仁慈的法官们才没有根据律法判他死刑呢。不过，他们也有另外一个想法，就是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准是受了某种极大的诱惑才堕落的，因此能找出那个可恨的男人来才是更好的事情呢。不过，这女人也逃不脱法律的制裁，你看，她不但要站在这里示众三个钟头——当然，这惩罚是太轻——而且，从今往后这个女人还必须一直戴着个肮脏的标记，就是那个红字。”

“多么聪明的判决！”那陌生人郑重其事地欠了欠身算是鞠躬，“这样她就成了抵制罪恶的活戒条了，直到那个耻辱的字母变成她的墓志铭。不过令人遗憾的是那个奸夫居然没在上面陪着她，这未免有点美中不足。不过，这样的罪人终有一人会被人发现的——终有那么一天——他会被发现的！”

他向那本地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在那个印第安随从的耳边又说了几句话，然后这两个人便一前一后挤出了人群。他们谈话时，海塞塔·白兰一直在高台上盯着那陌生人；她的目光如此专注，仿佛世界上一切都已消失，只剩了她和他。此时正午的阳光灼烧着她的脸，把她的一切耻辱大白于天下；她的前胸赫然突出着那个丑恶的标志，怀里还抱着一个被判作孽种的婴孩。全城人像过节似的聚拢在街头，她那本来只该在壁炉旁恬静的柔光中享受家庭幸福或在教堂的庄严气氛笼罩下才能看到的姿容，被大家像看热闹似的死盯着。但这一切，对此时的海塞塔来说，好像全不在意。她正陷在一种庆幸中：或许，这比在另外一种场合同他邂逅要好得多。对那人的感觉令她感到这数以千计的旁观者倒像是一种庇护伞，在她和他之间隔出一条安全的屏障来。这总比只有两人面对面相见要好得多吧，她想，脑际里充满了这种念头，惟恐会失掉这保护伞。以至于对她身后传来的话语竟然没有听到也没有感觉到。直到后来一个庄重的声音越来越高地一再重复她的名字，这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听我说，海塞塔·白兰！”那声音喊道。是从那个市政厅的露台上传来。我们前面说过，在那个年代，要是有什么关乎整个殖民地公民的事情，比如重要的审判或是官方通知或布告等，都要在这个市政厅的露台上集中宣告。今天，这里同样是这种情况。由于海塞塔的罪行过于严重，所以不但一般的官员到这里审判，而且，作为这个地区最高的长官贝灵汉总督今天也不辞劳累，亲自出席观看我们正在描述的这个场面。只见他头戴一顶插了黑羽毛的帽子，身上穿一件绣着花边的大氅，里面还衬着一件黑丝绒紧身衣，椅子后面站着四个持枪的警卫，这阵仗可真够威风。这个满脸皱纹的老绅士，可以看得出来，有过非常不一般的艰苦经历，他出任这一地区的最高级领导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比起那些年轻爱冲动的人们来说，年老这种东西，非常适合殖民地初期的发展现实。因为这样的人既稳重又老练，不会像年轻一样整天只是想着如何对现定的条例进行改变，而是孜孜不倦地为着巩固殖民地的政策而努力。而且，这样的人还有着因年龄增长而越来越娴熟的权谋和手腕，这对充满了反抗和危险的殖民地统治来说也是非常重要，因此，贝灵汉总督在这个地方的威望很是显要。在他周围的其他显要们，也都个个威风凛凛，非常符合他们那神圣制度下的贤明人士的身份。其实，这些公正善良的人们，正是从整个殖民地的人们中挑选出来的优秀人员，他们不但能坐下来审判一个女人的灵魂，而且还能细细地划分出她都犯了哪些罪过，触犯了一些什么样的律法。当然，这样的人物在人类这个世界中总是凤毛麟角，所以他们也就越发显得比一般人高贵和威严。因此当海塞塔·白兰转过身来面对这伙人的时候，不由得这个女人感到一阵战栗，面色立时便苍白起来。她知道，要想得到一些同情和怜悯，除了到那些台下观看的人群中去寻找，在那高高的看台上，是不可能的。刚才呼喊她的声音发自德高望重的约翰·威尔逊牧师。这个波士顿年事最高的神职人员，和他那个时代许多的同事一样，都是饱含学问又具有仁慈心肠的人。只是这种仁慈心肠并不像他们那些学问一样，最大程度地得到他们的呵护与培养，因此难免显得有点先天不足，对他来讲，与其说这是一种值得称赞的品性，不如说是他们身上的一种耻辱。他站在那里，便帽下面露出绺绺灰白的头发，那双在昏暗的书斋中浸染出来的灰色眼睛，就像海塞塔怀中的婴儿的眼睛一样，在这明澈的阳光里不由得忽闪着。他那样子就像我们在《圣经》古卷上看到的黑色版刻肖像，然而，比起那些殖民地的真正统治者来说，他即使是有着这么一张非常神似圣像般的脸，但在挺身而出，为人类的罪恶和欲望作出宣判的事情上，他的权力明显不足。

“海塞塔·白兰，”那牧师说道，“我已经同我身边这位年轻的同事争论过了，他作为你的牧师，对你的品性比任何人都熟悉。”威尔逊先生把手放在身边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的肩头，“所以，我很希望能够劝说这位虔诚的年轻人，由他在上帝的面前，在这些贤明而正直的长官面前，在所有需要公正和明事理的大众面前，听从你的忏悔，把你邪恶而阴暗的罪孽挖掘出来。他比我们更了解你的一丝一毫心灵的颤动，因此非常清楚如何选择循循善诱呀威刑俱厉的方法来制服你灵魂中的顽固不化，让你说出那引诱了你犯罪的人的名字。虽然这个才能出众的年轻人可能仍然有着和同龄人一样的优柔寡断的缺点，认为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女人强行把自己心底的秘密揭露出来，这过于残忍强暴和不通人情，但作为神职人员，我想他应该明白，罪恶的耻辱是在于犯罪的时候，而不在坦白的时候，因此，我想再一次问一下，狄梅斯蒂尔兄弟，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到底是由我来听从这个罪人的忏悔呢，还是由你来执行这项任务？”

阳台上的大人物们彼此一阵交头接耳，然后贝灵汉总督出面表达了他们的意见，他说话的语气如同宣布政令一样庄重威严，虽然对那年轻的牧师他很尊敬。

“尊敬的狄梅斯蒂尔牧师先生，”他说，“作为这个女人的牧师，你应该对她的灵魂负有最大的责任。由你来规劝她悔过和招供，我想不仅是对她的帮助，而且也能证明你对拯救灵魂这一职务的忠诚。”

这番直白的规劝把人群的目光一下子都引到了狄梅斯蒂尔牧师的身上。这个毕业于英国某所名牌大学的青年，带着自己所有的才华和学识来到这个地方，靠着对宗教的无比热诚很快在神职领域内名扬四海。他有一副颇具魅力的长相，白皙的额头又高又宽，一双褐色的大眼睛似乎充满着悲悯，他的嘴唇除却紧闭的时间，总是在微微地颤抖着，显示出他极强的自制力却又有神经敏感的特点。这个人物，尽管他天赋学识极高，还有着坚定的信仰，但他的身上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不可言说的慌恐神情，好像一个人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走到哪儿才是自己的正确选择。他那种忧郁的神色给他平添了一种魅力，使得人们对他既充满了好奇，又无比敬仰。这个年轻人，总是在工作闲暇的时候到林荫道上去散步，这样不仅能在独处中做一次纯洁无瑕的思想旅行，而且与大自然的亲近使得他长久地保持了自己的纯真和稚气，这样，人们都说他的思想就像朝露般晶莹剔透，语言就像天使的声音样动听。

由威尔逊牧师和总督大人的公开介绍而引起大家瞩目的正是这样一个年轻人。正如我们前面说的，虽然这个人对那个犯了罪的女人抱着同情和怜悯的心情，认为在光天化日之下对着所有的市民来剖析一个女人灵魂中的秘密，太过于冷酷和不近人情，但现在他受到这种逼迫，被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除却面无苍白，双唇不停地颤抖外，却什么也不能做。

“跟这个女人谈谈吧，我的兄弟，”威尔逊先生说，“这是她灵魂的关键时刻，引导她说出罪恶的人非你莫属。而且，正如尊敬的总督大人所说，这也是你的职责所在，是对你灵魂的考验，因此不要再犹豫了吧。”

狄梅斯蒂尔牧师听着，慢慢地低下头，像是在默默祈祷，然后抬起头什么也没看便朝前走去。

“海塞塔·白兰，”他扶住栏杆把身子探出阳台，远远地凝视着她说道，“你已经听到了这许多位善良而公正的好人所讲的话了，现在该明白我肩上担负着的是什么重任了吧。我的责任让我必须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要求你：说出那与你一同犯了罪的人吧——不，是引诱你犯了罪的人！只有这样做，才能令你在尘世的罪恶得到拯救，而且，你的灵魂从此才能够得到安息。不要再犹豫了，不要对他抱有错误的温情和怜悯，他不值得你这样做！再说，与其让一个人终生都抱着对罪恶的悔恨和担心暴露的恐惧，还不如让他与你一起站在这个耻辱的地方忏悔和接受惩罚来得好受。也许他是个地处高位的人，也许他是个名声极好的人，但这一切比起你承受的罪恶来又算得了什么？不要再为这样一个不敢站出来与你一同遭罪的懦夫而隐藏了吧，你这样做，不是在拯救他，而是在强迫他——在罪孽之上再加上一层虚伪！上天已经给了你如此拯救自己罪恶的好机会，为什么还要缄默？大胆地站出来吧，说出你内心的邪恶和外在的罪恶，让上帝来饶恕吧！”

青年牧师的话时断时续，音调优美而沉着，感情充沛而内敛。那话语，听在所有在场观众的耳中，不禁激起他们心中最底层的崇敬和冲动，一致认为这回海塞塔·白兰定会说出那罪人的姓名了；或者，那个犯了罪的男人，不管他现在的身份是贵是贱，也会被内心不可扼制的冲动驱策着登上绞架，接受众人的审视。甚至就连海塞塔怀中那可怜的婴儿都像是受到了同样的感染：她正转动着纯洁的视线盯向狄梅斯蒂尔，还举起两条小胳膊，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然而，一切都出乎意料，海塞塔摇了摇头。

“女人，你可不要忘记：对罪人，上帝的仁慈是有限度的！”威尔逊牧师声色俱厉地嚷道，“就连你那个小小的婴儿都听到了上帝对你的呼唤，为什么你还要盲目固守！把那人的姓名说出来吧，忏悔自己的罪恶，你将由此得福取掉那个红字。”

“我永远不会说！”海塞塔·白兰回答说。她没有看威尔逊先生，而是把目光直直地盯在正对面那高台上一个年轻人深沉而忧郁的眼睛中。“这烙印烙得太深了，你永远也不可能把它取下来，我甘愿忍受我自己和他的双重痛苦——愿上帝给我力量！”

“不要说上帝，女人，他不会怜悯你的！”从绞架附近的人群中发出一个异常冷酷的声音，“说出来吧，孩子应该有个父亲！”那个声音是如此熟悉，以至海塞塔不由得面如土灰。但她没有犹豫，还是很坚决地回敬了它，说：“我的孩子只有一个父亲，就是那天国的天父。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了！”说完，她把眼光又重新盯上前方。狄梅斯蒂尔长叹一口气，站直了身子。他本来是俯在栏杆上，用一只手捂住心口，等待这个女人听他规劝做出某种结果，这时听到了另一种决定，他不由得把头转过来对着威尔逊牧师说：“她不肯说。这个女人不肯说！她的心胸真是太深广了，性格刚硬而坚强。”

年长的牧师早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的存在，对此，他早有准备。面对那个执迷不悟的女人，面对着众多观众，他开始长篇大论地阐述他那份对于人类罪恶及其惩罚的理论。他向人们纵述了一遍人间形形色色的罪过，并且时时提及那不光彩的红字，还叙述了对这种罪恶，地狱之苦的势在必行。这样，通过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演讲，人们似乎又对他们面前那个女人的罪恶有了一层新的认识，在对她的鄙视和指责中又加入了一种恐惧的成分，认为那个红字简直就是地狱之火在熊熊燃烧的象征，要把海塞塔这个女人的身体烧成灰烬。这时，海塞塔·白兰则始终带着一种疲惫冷漠的神情，站在她的耻辱台上直视着前方。那天早晨，她忍受了人性所能忍受的一切，没有愤怒，没有害怕，也没有像其他女人一样以昏厥来逃避这场非人的苦难。这个女人，有着其他人所没有的性格和气质，在她那封闭麻木的外壳下，藏着一颗坚强而充满力量的心。因此，她选择了对她的审判的漠视和充耳不闻，任凭那些貌似公正和贤明的人在那里对她大呼小叫或循循善诱。只是，在她备受折磨的这段时间的最后，那怀里的小东西开始不安分起来，不仅扭动着身体，还放声大骂。海塞塔下意识地想哄着孩子安静下来，但谁都可以看出来，她的思想和感情此时并不在这个婴儿身上。最后，威尔逊牧师终于结束了他的宗教和道德说教，海塞塔又被人们相拥着带回了牢房。当她走进那钉满铁钉的监狱大门，消失在众人眼前以后，有人说，他们看到一道血色的光芒投洒在监狱那黑漆漆的通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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