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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包法利夫人29（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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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星期四。她爬起来，轻轻地穿衣，怕吵醒夏尔，他会劝她不必起这么早。之后，她在屋子里来回地徘徊，在窗前望广场，她看见曙光挨个穿过菜场的柱子，药房的窗板还没打开，招牌上的大写字母在朦胧的晨光中，她依稀可见这熟悉的文字。

座钟走到了七点一刻，艾玛到了金狮旅店，还打着呵欠的阿特米斯赶来给她开门。艾玛一个人呆在厨房里，女佣人为她把未燃尽的木炭挑出。她偶尔出去看看，靴子的后跟在院子的石板上踏得咚咚响。以昂慢腾腾地套车，拉夫斯尔大娘在一旁指手划脚。她戴着棉布睡帽，从卖票的小窗里伸出头来，没完没了地交代吩咐，也就是以昂这慢性子还能忍受一阵，别人早就烦了。

以昂喝过汤，套上粗布上衣，把烟斗点好，抓起马鞭，便神闲气定地坐上了车夫的位子。

燕子号开车跑路的前四分之三路程里，因为不断有乘客上车，所以总是不断地停下来；有的乘客站在大路边自家院子的门前，等着车；有的乘客头天订了票，那就得车停着等人，有的得要以昂下了车，又喊又叫地敲门，把人从床上叫起来。冷风从车窗的裂缝中穿了进来。

到底，四条长凳慢慢都坐满了人，马车也轰轰地大踏步前进了。车窗外苹果树一棵棵快速地后退，路旁有两条长沟，里面都是黄色的泥浆水。马车前进，大路朝天，远望去，路离天地越近，也越长越窄。

艾玛在这条路上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这路她已烂熟胸中——先过牧场，有一根木杆，之后是一棵榆树，一座仓库，接下来还有一个养路工人的小工棚。有时，她闭了眼，期盼着睁开时可以出现什么新鲜的东西。然而她从不会感到意外，她一睁眼就知道还剩下多少路程。

马车疾驶向前，砖砌的房子一点点出现，土路也使车轮发出了响声。马车走过两边的花园。有栅栏围着的雕像，有土台，上面搭着葡萄架，还有修整过的紫杉和空荡的秋千。不大功夫，远远就看得见城市的面貌了。

城市笼罩在茫茫的雾气中，整个城郭呈高低走势，气势如圆形剧场一般。在桥的那边，是更大的城区，也更杂乱。从那里再过去，就是起伏连绵的旷野，广阔无边，在最远处与灰色的天连成一片，彼此浑然不分。从高处望去，整座城市像一幅静止的画面：码头的角落里，停泊着一堆抛锚的航船；曲折的河水流过绿色的小山，那些小岛远看去像浮在水面的大鱼；大团大团褐色的浓烟从工厂的烟囱里飘散出来，正如脱落的羽毛，四处飘零。炼铁厂里发出隆隆的声音，还有教堂的钟声叮当悦耳。萧瑟的灌木围绕着房屋，忧郁而杂乱。屋顶上未干的雨水，由于房屋的高矮不一，反射出斑驳的水光。有时，浮云被一阵强风吹到圣·凯特琳岭的悬崖峭壁上，立刻烟消云散，就好像汹涌的波浪触到礁石，泡沫四溅。

在艾玛看来，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散发出令人陶醉的生命热情来，充溢她的灵魂。在她心目中，这座城郭的十二万住民仿佛与她心心相印，她们的心动与她的芳心相融为一体，令她感到温暖而亲切。她的爱情也随着空间而扩大，仿佛吸收了这城市的繁华与喧闹，也壮大了。然后她喷泻出自己的热情，洒在广场上，林荫道上，洒在街头巷尾，这座诺曼底的小城，在她的热情里，成了繁华无边的京都，好像她正在走进的是巴比伦古国一样。她双手扶窗，尽情地呼吸着窗外的凉风。燕子号快步跑，泥浆里的石头吱嘎作响，车子上下颠簸，以昂老远就吆喝着那些小货车让路。吉约姆森林别墅里刚刚过了夜的阔佬们，坐着私家的小马车，春风得意地顺坡急驶。

马车停在栅栏前，艾玛把木底皮鞋的扣子打开，换了手套，披好披肩，就下车了。她的心情是如此急迫，来不及等燕子号再向前走二十步。

此时，城市才开始苏醒：戴着希腊小帽的伙计在擦店面的橱窗，挎着篮子的妇女在街头巷尾吆喝着。艾玛低着头，顺着墙走，在黑色的面纱里偷偷笑着。

为了怕人看见，她不走近路，而是绕远钻进幽暗的小巷，她走得香汗淋漓，路过国民街口，走到喷水池边。这里是剧场和咖啡馆的集中之地，还时常有妓女出没。常有些拉着布景的大车，摇摇晃晃地驶过。一些伙计，系着围裙，在绿色小树丛间的石板路上撒着沙砾。一路上还闻得到苦艾酒、雪茄烟和牡蛎的香气。

转过一条街，她一下就认出了那个戴着帽子的人，还有那帽子下可爱的鬈发。

蓝尼阿继续在路上走，艾玛跟着他，走到旅馆，上楼，打开房门，两人闪了进去……多么甜蜜的拥抱啊！

吻过之后，千言万语奔涌出来。一星期浓烈的相思与痛苦，盼望鸿雁传书的焦灼，都被一倾而出；不过现在，一切都已过去，他们面对面，四目相视，脉脉含情，沉醉地笑着，甜蜜地呢喃着。

一张桃花心木的船形大床摆在中间，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红绸帐子，帐幔精巧地被固定在床头上，形成一束喇叭花形状。紫红的枕头映衬着她棕色的头发和雪白的肌肤，她觉得害羞，两只赤裸的手臂靠紧，双手蒙住了脸。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么？

房间春意盎然，隔音的地毯，热烈欢快的装饰，柔和的光线，正是情人幽会的好地方。阳光照在壁炉栏杆的箭头上，铜花饰和铜球上，发出灿烂的光束。在壁炉的两个烛台之间，摆着两个玫瑰色的大海螺，贴在耳朵上，浪漫的人儿还能听到海浪声呢。

房间尽管有些陈旧，但他们不在乎，他们是多么爱这个寻欢作乐的乐园啊！家具总是摆在老地方，没有人搬挪它们，有时，她上个星期落下的头发夹子，下次来时就会在某个角落发现，比如座钟脚下。他们在壁炉旁的一张嵌有贝壳的红木独脚圆桌上吃午餐。艾玛把切好的肉一片片放在他的盘子里，摆出各种姿态撩拨着他；当香槟酒的泡沫溢出那小巧的玻璃杯，溅到她的戒指上的时候，她就浪声大笑。他们把这里当做安乐窝，沉溺在男欢女爱中，以为可以天长地久，恩爱到死，做一对长生不老的鸳鸯鸟。他们总是在强调：这里是“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安乐椅”，她甚至还有了双“艾玛的拖鞋”，是蓝尼阿送她的一双有着天鹅绒镶边的粉红缎子鞋。当她坐在他膝盖上的时候，由于腿够不着地面，就悬在空中，那小巧精制的拖鞋没有后跟，就只套在她的脚趾头上迷人地荡啊荡。

第一次他体会到了女人令人神迷的妩媚之态。他何曾听过这样温柔细腻的语言，看过这样别具风味的装束，这种美人酣睡的形态。她的灵魂深邃幽远，她的花边裙子难以捉摸，都令人无限神往。何况，她不止是一朵“冠世名媛”，还是一个有夫之妇呢！唉，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情妇啊！

她的品性变化多端，使出浑身解数，用令他捉摸不定又意兴盎然的俏模样点燃他的春情：或低昂、或愉悦、或嗔怒、或幽思、或兴奋，总之，她达到了应有的效果，让对方在爱海中沉醉。她就是所有小说中的情人，所有戏剧中的女主人公，所有诗歌所赞美的“她”！她的肩头是“土耳其浴女”的琥珀色皮肤，她的腰身像中世纪城堡女主人的一样细长，她又像西班牙名画中“脸色苍白的女人”，她是……她是……她正是个天使啊！

他常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化成一股清泉，绕着她的头脑与躯体，最后浸入她白净的胸脯。

有时他面对着她，坐在地上，两肘支在她的膝盖上，仰着头，微笑地注视着她。

她也俯过来，仿佛幸福得喘不过气来，低声对他说：

“啊！别动，也别说话！就这样默默地看着我吧！你的眼神流露出的无限爱意，让我心里暖洋洋的。”

她叫他“孩子”：

“你爱我吗，孩子？”

他不说话，立刻用嘴唇作了回答。

座钟有一个爱神的小雕像，它调皮地弯起两只胳膊，托着一个镀金的花环，样子十分顽皮可爱。这小宝贝常常逗他们不停地发笑，可等到要分手的时候，却再也笑不起来了。

他们动也不动，相互望着，一遍又一遍地说：

“再见！……下星期四再见！……星期四再见！……”

猛地，艾玛捧起他的头，飞快地在他的额头吻了一下，喊着“再见！”就跑下楼了。

她走到剧院街的一家理发店弄头发，这时已经是傍晚，店里点着煤气灯。

她听见剧院里叫演员准备上场的铃声，看见一些皮肤光洁的男人走过，一些女人从后台的旁门走进去，穿的衣服都褪了色。低矮狭窄的理发店还很暖和，火炉在那些上了油膏的头颅和假发中间烧得噼啪作响。她嗅着烙铁的气味，享受着一双梳头的油手，不久就开始犯困了，于是就披着梳头的罩衫打了一个盹。给她理发的小伙计，总是问她想不想要化妆舞会的门票。

最后，又走上了卢昂的大街小巷，到红十字旅馆上车；她穿上早晨藏在长凳底下的木底皮鞋，和烦躁不安的乘客挤在一起。许多人到山坡底处就下车了，有时车里只剩了她一个人。

车子转弯和颠簸，又见城市的时候，就会看到灯光越来越多，像一片朦胧闪耀的星光，笼罩着城市高矮起伏的房屋。艾玛在软垫子上低声悲泣，目光无助地消散在苍茫的夜色中。她叫着蓝尼阿的名字，含糊地说几句温柔的情话，加上几个飞吻，但都被风吹散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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