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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包法利夫人24（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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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院的入口处有两排栏杆，早来的观众都靠墙站着。大幅广告贴在拐角处，上面用花边字写着：“今天晚上演拉加迪主演歌剧《吕茜·德·拉梅穆》”等等。今天太阳高照、闷热无比，人们出汗，都掏出手帕擦着胀得通红的额头；有时一阵热风从河边吹来，轻轻撩起了小咖啡馆门口的斜纹布篷。有时也能感到下边大街散发的凉气，满是猪油、牛皮、菜油混合起来的味道，那里满街都是昏暗的大货栈，一天到晚有人在推着桶。

艾玛在进剧场之前，要先在休息室观察一番，怕做错什么丢面子。而包法利则小心谨慎，戏票捏在手里，手又揣在裤子口袋里，这样他实际是把票紧贴住了腹部的肉上。

她走进前厅的时候，心跳加快。看着其他人匆匆忙忙地上左边的过道，而自己却在一楼的包厢，她禁不住内心的得意露出笑容；她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地用手指轻轻推开挂着帷幔的包厢门；她不顾通道中混浊的空气而长吸一口气，她在包厢里坐下，这时她看清了自己，于是挺起胸，高贵得好像一位公爵夫人。

剧场很快就人山人海，有人把望远镜从盒子中取出来。长期订票的观众离得远就相互打招呼，他们用艺术的娱乐来摆脱整日里对生意的焦灼，但还是忘不了“商场”，聊的只是棉花、烧酒等行内话题。还有一些脸相呆滞的老头，他们态度平和，头发花白，肤色苍白，好像褪色的银质奖章，上面蒙上了一层雾气。一些花花公子在前厅神气活现，可以看见他们背心上方的领口露出了玫瑰红或苹果绿的领带。包法利夫人戴着黄色手套的手支撑在金头手杖上，从楼上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此时，乐池的蜡烛亮了起来，大厅的气氛活跃起来，天花板上的分枝吊灯变暗，灯上的麦形小玻璃片闪烁。然后，乐师一个个在池中就位，一阵试音的杂音响起：有嗡嗡的低音，有吱吱响的小提琴，有滴滴嗒嗒的铜管乐，有咿咿呀呀的长笛和短笛。但这一不协调的短章很快结束了；当舞台上响了三槌之后，定音鼓敲响，乐器奏出和弦，随着大幕的拉起，一片布景露了出来。

台上走动着一些肩上披着苏格兰格子花呢长巾的农民和贵族，他们嘴里唱着打猎的歌；然后一个军官上场，双手向天，祈求天使下凡；后面又上了一个军官；他们下场后，猎人又唱起来。

艾玛又想起了少女时代读过的小说，重新回到了华特·司各特塑造的人物中间，仿佛听到穿过浓雾的苏格兰风笛声在石楠丛中回响。因为她记得小说的情节，所以一句句听着唱词，很容易弄明白剧情的意思，但是头脑中的思绪却如脱缰的野马，回忆随着一阵阵的音乐声起伏、飘扬，四散开来。随着音乐的旋律，她的身体在摇曳摆动，好像琴弓在扯动着她的神经，欣喜与痛苦的交织使艾玛全身都颤抖了。布景、服饰、人物和那人一走过就会震动的树木，都使她应接不暇；那些激活了她的想象的东西：直筒无边的绒帽、斗篷、宝剑在和谐的音乐中摇晃，好像在另一个世界似的。这时一个年轻女人走上前来，丢给身边穿绿衣服的骑士侍从一个钱包。舞台上只留下她一个人，笛声响起，凄美婉转，既像溪水的重奏，又像小鸟在鸣唱。女主人公吕茜慢慢地唱起了她的咏叹调；她倾诉爱情带来的烦恼，痛苦于不能成为天上的比翼鸟。台下的艾玛何尝不是如此？想逃离平庸的生活，飞向爱情的怀抱。猛然间，埃德加·拉加迪上场了。

他有大理石般洁白的肤色，显露出气质浪漫的南欧人的迷人尊严。他穿一件棕色的紧身短上衣，身材是那么伟岸，左边的屁股上还挂着一把精致的匕首。他有一双善于传情的眼睛，唱歌就露出一口白牙齿。据说一位波兰公主爱上了他，一天傍晚她听到他在比亚里兹海滨修理小艇时唱歌，就被迷住了。她为他倾其所有，可没多久，他就弃她另寻新欢。他的风流艳事使他在艺术上的名声也越来越响。他总是含蓄地在广告上夸耀自己一表人才，魅力四射，心灵纯洁而多情，这样的溢美之词只能表明他是个长于交际的蹩脚戏子。一副甜蜜的嗓子配上一颗冷漠的心，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夸张卖俏胜过真情实意，这些却增强了这个闯江湖卖艺者的吸引力。实质上，他也就是个理发师加上斗牛士。

观众看见他都抑制不了兴奋。他紧紧地拥抱吕茜，放开她，又走回来，绝望的愤怒一阵阵地爆发，然后又用嘶哑的声音唱起了哀歌，无限温柔，无限忧愁，音符从他嗓子中滑出来，像悲泣又像亲吻。艾玛身子前倾，指甲陷入了包厢的丝绒，只为了更近地看他。低音提琴发出音调悠扬的悲叹哀鸣，凄怨的歌声如同暴风雨中河上遇难者的呼救声，绵延悠长，在空梁中回荡。艾玛听出了令人沉醉的恋爱，和肝胆欲裂的痛苦。她觉得女戏子的歌声只是她内心的流露，这个令人撕心裂肺的故事更是她自己生活的重现，但她是多么不幸啊，世上从来没有人如此热烈地爱过她，他们最后一夜分手时，拉里塔夫就没有像埃德加这样哭过。暴雨般的喝彩声响起；最末尾的和声又咏叹了一遍：他们坟上的鲜花，他们的海誓山盟、流亡、命运、希望，这对情人都如泣如诉地歌唱着。当最后的告别唱出，艾玛发出了一声叫喊，恰好融入最后响入云霄的震颤音中，艾玛动情的嘶吼在歌唱中分辨不出来了。

“怎么回事，”包法利问道，“这个贵族要迫害这位少女？”

艾玛回答：“因为她是他的情人。”

“那他为什么要诅咒她的一家人，并且要进行报复呢？而刚才上场的另外一个男的，却说：‘我爱吕茜，她也肯定爱我。’走的时候还挽着她父亲的胳膊。那个帽子上插根鸡毛的丑老头，不就是她父亲吗？”

尽管艾玛一再解释，夏尔还是不能理解重唱的含义。仆人在二重唱中唆使主人哄骗吕茜，而夏尔却把哄骗吕茜的假订婚戒指当成埃德加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夏尔还说，音乐太响，听不清唱词，所以没有听懂这个故事。

“得了，”艾玛说，“不要说了。”

“你知道，”他看着她的肩膀说，“我总想弄清楚。”

“别说了，别说了。”她厌烦地说。

吕茜走上戏台，靠着侍女的搀扶，她头上戴着一顶橘子花冠，脸色苍白，比身上穿的白缎子长袍还要白。艾玛想起了自己的婚姻生活，她好像又看见自己，沿着麦地里的小路，向教堂走去。她当时怎么没有像吕茜这样又是拒绝，又是恳求呢？倒相反，她当时沉浸在喜悦之中，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走向深渊……啊！如果她还没有被婚姻束缚了她的美质，如果她依旧年轻貌美，没有对情夫感到绝望，如果那时她可以把自己托付给一个坚强伟岸的男子，那样，贞节、感情、恩爱、义务都是和谐统一的，她又怎么会失去那高尚纯洁的幸福，而堕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呢？当然，那种幸福只是幻想，是谎言，最终结果是使一切希望都化为泡影。她现在才明白，所谓感情是多么的脆弱，不堪一击，只是艺术把感情极大地拔高了。艾玛不想再受到迷惑，她把眼前的戏看做是一种人为的幻想，只是让人观看欣赏而已。她甚至心中暗笑，可怜起剧中人来，又有些轻视他们了。这时，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从舞台后面的丝绒门帘里走出来。

他做了一个造型，斗篷后面的西班牙式大帽子就落到了背后；乐队开始六重奏，歌手也开始六重唱。埃德加用自己充满愤怒的男高音压倒了其他人的声音。阿斯通[176]用男低音挑战埃德加，吕茜用女高音倾诉自己的不幸，亚瑟无动于衷，用男中音咏叹着荡气回肠的转调，神父也用中音低唱着，好像一架风琴轰隆隆响，还有侍女们用女低音齐声和着神父的唱调，更加美妙动听。他们站成一排，嘴中倾吐着愤怒、复仇、妒忌、恐怖、友爱、惊异等各种感情。埃德加愤怒地拔出剑，挥舞着；镂空花边的衣领随着他胸膛哗啦啦开合着，起伏着。他大步向左走，皮靴在脚踝处开了口，镀金的马刺走得震响。艾玛想，他的爱情一定是奔涌不息的泉水，所以才能绵延不绝地流向观众。剧中人物的魅力沁人心脾，她原来要轻视人家的想法还没成型，就四处飘散了。她由剧中角色造成的幻觉，进而对演员本人生发出爱慕之情；她想象他如何生活，怎样具有声名和财富，如何光芒四射。其实，只要有机会，她也是可以像这样生活的。她本来可能认识这个歌手，他们也可以同蹈爱河的！她可能同他一起旅行，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收集着抛给他的花束，亲自把他的衣服绣上花边，与他一起分享疲惫与光荣；然后，每天晚上，她会在金色栅栏的后面，心神荡漾地听他倾吐心声，他的醉人的歌声只为她一个而唱；不止如此，他也会在舞台上一边表演，一边对她暗送秋波。这时她已经沉溺而不能自拔了，分不清幻想与现实，认为他现在正在看她呢，的的确确！她把他当作爱情的象征，真想扑到他的怀抱里，依靠他伟大的力量。她要告诉他，要对他喊：“带我走吧，把我夺走，让我们离开这里吧！我是你的，你才是我朝思暮想的人啊。”

但是戏还是落幕了。

各种气息混成一片：煤气灯味以及众人的呼吸；扇子扇出的风也是热的。艾玛想出去走走，但过道里满满的都是人，无路可走，她只好又坐回扶手椅里，心跳得厉害，喘气也吃力起来。夏尔担心她晕倒，就跑去小卖部，要给她买一杯杏仁露。

他两手捧着杯子，几乎每一步，胳膊肘都要碰到别人。他一不小心，把将近四分之三的饮料都泼到了一个卢昂女人的肩膀上。那女人穿着件短袖长袍，觉出了腰间流淌的冰冷的液体，尖叫起来，忙用手绢擦自己漂亮的红绸子衣服。女人的丈夫，一位纱厂老板，对夏尔大发脾气，粗暴地说要他付现金赔偿。经过一番折腾，夏尔极不容易地回到了太太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老天！我还以为回不来了！哪里挤得都是人！……都是人！……”

他忽然又说：“你知道我碰到了谁？蓝尼阿先生！”

“蓝尼阿？”

“就是他！他说一会儿来看你。”

话音刚落，日奥镇当年的实习生就进来了。

他像个大人物一样大方地伸出了手；包法利夫人也猝不及防地伸出手来，不过，她是听从另一种更强的力量的摆布。这只手她再没有碰过，自从那个落雨的春天傍晚，他们站在窗前道别之后。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在眼前怎样做才能维持风度，她努力摆脱处于回忆时的出神状态，快速又语无伦次地说：

“你好啊！……怎么！你也在这里？”

“安静！”有人在正厅后排提醒道，“第三幕开始了。”

“你来卢昂了？”

“是的。”

“来了多长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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