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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我读《报任安书》
(一)
大约在汉武帝征和三年(前91)冬季的某一天,司马迁给他的好友任安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因为之前他收到过任安一封信,信中责备他尸位素餐,没有向朝廷多举荐贤人,辜负了武帝的厚遇。当时,他没有回信。过了很久,也许是几年,此刻的任安正关在死囚房里,很快就要推上刑场腰斩了,他这才发出了这封姗姗去迟的书信,到底是为什么呢?
任安字少卿,荥阳人,小时家境贫苦,后来做了大将军卫青的门客。武帝下诏要求卫青举荐门客为郎官,卫青就推荐了任安。后来他官运不错,当过益州刺史、护北军使者,都是大官。
在司马迁写这封信的前一年,也就是征和二年(前92),年老的武帝身体不适,疑心有人诅咒自己,派宠臣江充搜捕诅咒者。而江充曾经和武帝太子刘据有仇,担心武帝死后,自己被诛,于是借机诬陷太子行巫蛊之术,诅咒武帝早死。太子不得已,矫诏发兵诛杀了江充,又与丞相刘屈氂军大战于长安,但兵力究竟不够,只好去找护北君使者任安帮忙。任安当然不能不首鼠两端。一则这是皇帝父子间的误会,在得到皇帝的明确诏书之前,他很难做出决断,只能虚与委蛇;二则鉴于以往历史,父子相争,未知鹿死谁手,很难押宝。只是任安不巧,被抛到了不得不押宝的被动境地。最后他接受了太子的命令,但实际按兵未动。
不幸的是,太子很快被镇压。残暴的武帝认为任安想两边下注,不忠,下令将他逮捕。按照当时的法律,他的下场自然是被判处腰斩,关在死囚牢中,等候冬季的处决。
上述写作背景,也有人不同意,我们这里选了最通行的一种说法。但不管如何,不影响我们所谈话题的主旨。
(二)
此番任安将被处死,司马迁才写了这么一封回信,但信中对任安毫无安慰,只是一味抒发自己的痛苦和愤懑。我个人认为,在当时的政治局势下,司马迁之所以会突然补上这封信,有点放飞自己的意思。信中虽然貌似只诉说了自己的心情,其实隐含对任安的怨恨和鄙薄。
为什么会对任安产生怨恨和鄙薄之情呢?当然因为那个时代,司马迁的境界已经远远超越了一般人。他站在精神的屋脊上,俯瞰庭院内的芸芸蠢货。任安,就是庭院内的芸芸蠢货之一。
任安写信给司马迁的时候,司马迁已经被阉割,这点大家都知道。他被阉割的原因,也众人皆知。但对他被阉割后,所遭受的巨大精神创伤,恐怕没有多少人,能有很深的理解。因为这需要自己的性格里,有一些高尚的东西,再加上一定的理性。很遗憾,这两者,任安都比较缺乏。
曾经的司马迁,和任安一样,是个如假包换的蠢货。在这封回信中,司马迁也提到,他刚刚步入仕途的时候,把汉武帝看得像天神一样辉煌、一样伟岸,决心竭智尽力,为其服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份发自心底的崇拜,和纳粹时期的德国人崇拜希特勒相比,也毫不逊色。他用了一句俗语“戴盆何以望天”,表达这份崇敬之情。在后来的漫长岁月中,他可能有一点怀疑,尤其在目睹汉武帝任人唯亲,不遗余力哄抬自己裙带家族的卫青、霍去病之流身价,残酷杀戮严助、朱买臣、主父偃等才士,疯狂盘剥百姓,导致天下人口减半之后,但他应该依旧会为武帝辩解:“这是没有办法呀,为了国家的未来,总有人要做出牺牲。”只有当他自己仅仅因为给李陵说了一句公道话,就遭受宫刑之后,他才终于醒悟:“哦,原来这皇帝一早就是个人渣!他根本不是什么天神,他恐怕比人渣还不如。”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难以谢幕。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豁然开朗,好像云雾顿开。
但他学乖了,从此隐忍不言。接到任安的书信时,他肯定既愤怒又不屑:这些家伙,又虚伪又猜忍又愚蠢。当年李陵被迫投降时,正是这帮人在落井下石;自己被判了死刑,无钱赎罪时,没有一个人伸手相助,导致不得不向皇帝请求以宫刑换命……
之前,司马迁肯定从来没想过,要回任安这封信,但目睹任安的遭遇,他突然想:唉,你也有今天!
你有今天,不是因为你坏,而是你不幸。在这个神经病的人渣皇帝手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奇怪。能苟活下来,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只有在这个时候,司马迁才觉得,自己有必要给任安写一封回信。换了在平时,给蠢货回信也是白搭,因为对方不可能读懂。
这封信,就适合在牢房里读,而且,一定要是死牢。
(三)
即便如此,这封信依旧写得很隐晦。司马迁一再声明,自己之所以不愿意给朝廷推荐人才,是因为受过宫刑,地位卑微,已经德不配位,强行举荐,反而会对人才的晋升造成负面影响。
其实他是想说,汉武帝这个渣滓,根本就不配得到人才。在以往的漫长岁月中,被他杀掉的人才车载斗量,这点,汲黯曾经当面指出。每次见了新才士,人渣都很兴奋:“您们之前都藏在哪啊,为什么我们相见这么晚呀?”但一不快意,就下狱处死,还说:“不能好好给我使用,才华再多有何意义?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但这些话,司马迁不能依旧直说啊!
司马迁能活下来,其实是个奇迹,在他之前,没有哪个文人能在政治之外,求取自己的人生价值。你看屈原,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浪漫主义诗人,他开创的以香草美人隐喻政治的诗歌传统,一直影响着后世文人。他诗歌中清冷幽峭的意象、委曲哀婉的情思,也对中国古典文学产生过极大的影响。他以一人之力,把楚地的诗歌文学形式“楚辞”,提升到了和《诗经》双峰并峙的文化地位,在文学上获得的不朽声名,使后人觉得他的对手楚怀王、上官大夫、令尹子兰、楚顷襄王,都如粪土一般。
是的,屈原本人并没有发现自己的价值,最后走上了绝望自杀的道路。如果司马迁早生几百年,他也会像屈原那样,干脆领受死刑,不再屈辱地活在世上。
但司马迁在自己青年时代的游历中开阔了眼界,发现了另外一个立下不朽声名的方式,那就是写书。虽然在《左传》中,就有立德、立言、立功为三不朽的说法,但在先秦,除了贵族,谁又有这样的条件呢?
青年时代的司马迁,到过孔子旧里,所观察到的一些现象让他非常震惊。孔子死后,葬在鲁国曲阜城北的泗水边上,弟子们都为他服三年之丧,像对待自己的父母那样,只是不穿丧服。三年之后,大家嚎啕痛哭,诀别而去,各自寻找自己的生活。后来弟子们和鲁国民众都纷纷在孔子墓边建造房子,总共有一百多家,形成了一个里居,命名为“孔里”。鲁人世世代代每年定期在孔子墓前拜祭,很多儒生都在墓前演练乡饮酒礼、大射礼等。孔子的墓地广约一顷,他的故居以及弟子们所居的屋子,后来都被改成祭庙,收藏着他的衣冠、琴、车、书,一直延续到汉,历二三百年。
司马迁在鲁国参观过孔子的庙堂,亲眼目睹了其中展览的礼器,也看过儒生们在庙堂前演习礼仪,深受触动。一个人的思想、德行和人格,竟然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让他震惊不已。他流连忘返,不忍离开。可见,主宰人类社会的,永远是思想、道德和人格,而不是刀兵。刀兵只能见一时之效,只有思想深邃、道德高隆、人格伟岸者,才能让人心悦诚服。这清晰的事实,深刻影响了青年司马迁的心灵。是的,“古之富贵而名磨灭者,不可胜数”,只有道德文章,可以永存。
也正因为有这种信念,他才会在宫刑的屈辱下隐忍苟活。他要用一支笔,让自己留芳万世;用一摞书稿,压倒巍峨的茂陵。他确实也做到了。作为文学家的司马迁永远不朽,而他的对手汉武帝,虽然开疆拓土,建立了所谓不世功勋,却都是虚幻的。人类的幸福,不取决于所处国的疆土大小,而在于其文明程度。古代许多疆土辽阔的国家,因为没有足够的文明水平,而成了民众的牢笼;许多土地瘠薄狭窄的国家,因为有了文明,成了民众趋之若鹜的乐土。
(四)
这篇《报任安书》,文辞沉郁,情感凝重,信息密集,几乎字字珠玑,没有一般文人爱好夸饰之病,倘若和李斯的《谏逐客书》相较,就能发现后者华丽轻浮、废话连篇。这封书信的创作年代,现在还有争论,但写信回信的双方,一个死刑在即,魂魄将散,一个尝经重刑,忍辱苟活,是可以确知的事实。从司马迁书信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一股浓厚的阴郁,仿佛一座夕阳下的山间古堡,充满阴森的死气。通信双方都是那个时代不可多得的人才,又未曾伤天害理,只因一念之差,就大祸缠身,可知武帝的凶残邪恶。这种阴森恐怖的感觉,品读越久,体会越深。
这封书信,任安能完全读懂吗?我们不知道。但他至少应该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收到司马迁的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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