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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心事,第一就要想到朱文,顿时意乱如麻,只觉悲喜莫辨,爱恨难分。她正痴痴地体味着自己的心境,忽然发现人丛中似有骚动,定神细看,只见狱吏、御者,匆匆各就职司。行馆内,杨宽正由内史陪伴着,步出门来,一番揖让,纷纷登车。再回头看时,无盖车内,已有一名狱吏,在执行监押犯人的任务。车帷半启,依稀望见父亲容颜惨淡,微作苦笑,四个姊姊,则都是泪光莹然,一遍又上遍地在说:&ldo;爹爹保重,千万自宽!&rdo;
这就要走了!千里长行,由此而始。自己呢?缇萦心里着慌,一把拉住卫媪,跳着脚说:&ldo;我们怎么办?得赶快再找车跟着爹爹一起走啊!&rdo;
语声未终,车队已行,扬起好大的尘上,车轮隆隆,震得满街轰轰作响。狱吏伸手一拨,无情的车帷倏然下落,遮断了他们父女们的视线。三姊第一个失声而哭‐‐这一哭开了头,连缇萦在内,无不涕泅滂沦,一路哭,一路追着车子喊&ldo;爹爹&rdo;,追不到十来步,车子已经出了街口。闲人各散,隔绝去路,只剩下半天尘氛,一街叹息。
于是,有那熟识的人,走来劝慰照料;一家人聚集在装行李的那辆车旁,拭着泪商量行业,只是原来由卫媪作主,此刻情况一变,得要先听朱文的意见,而他,竟失去了踪影了!
&ldo;莫非他已经骑了马,跟着爹爹去了吗?&rdo;大姊着急地问。
&ldo;不会的‐‐&rdo;缇萦脱口答了一句,却又不肯往下说了。
&ldo;不会。&rdo;卫媪也说,&ldo;他就是此刻跟了去,也必有一句话交代。&rdo;
&ldo;那就先回家再说吧!&rdo;四姊忽然看了缇萦一眼,又说:&ldo;我怕他不见得会再来了。管他自己跟着爹爹去了。&rdo;
大家都觉得她话外有话,眼色有异,但是,谁也没有说破。
终于还是卫媪开了口:&ldo;你们都先回家吧!我在此等,等得他来,再作计较&rdo;
他人都无意见,只有缇萦不愿。她惦念着父亲,巴不得三脚两步就赶上了官差的车队;所以嘟起嘴说:&ldo;他要是不来呢?我们就空耗着,白白耽误了工夫?&rdo;
&ldo;一定会‐‐&rdo;话只半句,卫媪嘎然声止,然后喜孜孜地用手向她们身后一指:&ldo;你们看!&rdo;
不用说,这是朱文来了。转身之先;听得马蹄得得,车声辘辘,转身之后,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匹毛片油光闪亮,神骏非凡的白鼻大黑马‐‐朱文手摇马鞭,款段而来。他身后跟着两辆空车到了面前,车是停了,他却并不下马。
&ldo;我把我的朋友送走了,顺便替你们唤了两辆车来,喂!快上车!&rdo;他扬鞭一指,像将军下令似的,&ldo;到家再说!&rdo;
喂呀喂的,好没礼貌!缇萦对他有种没来由的不满。这样在心里骂了一句,懒得去看他,首先跨上了车,随后是四姊跟了上来,一辆车照规矩只坐两个人,御者看看人数已够,便回身挂上了车帷。
&ldo;慢着!&rdo;朱文大声喝阻,用马鞭挑开车帷,向她们姊妹说道:&ldo;一辆车坐三个。你们在里面挤一挤,让阿媪上车。&rdo;
四姊乖乖儿的在外挤,御者把卫媪扶了上车。她的身躯臃肿,衣服又穿得多,一坐下来便占了半个车厢有余,四姊无法,微微一侧,把半个身子压在缇萦身上,挤得缇萦喘不过气来,这一份不快,她又拿它记在朱文的帐上了。
缇萦人在车中,心在车外。细辨声响,朱文的马正傍着她这一面在走。刚才当着许多人,不顾去看他。此刻却想仔细窥觑一番。转脸看去,恰巧车帷上有一指宽的一条缝。身子往后仰一仰,斜着望出去,朱文的身影,恰好出现在缝隙之中。他穿的是胡服,一件西服羊毛所织的&ldo;台布&rdo;短袍,花样颜色,都极新颖。腰间束一条熟皮的韦带,带上挂一包长剑,包钢的剑鞘尖端,碰击着马蹬,不断地作响,脚上的一双履,是皮革与丝合制而成,相当华贵。
看样子他很有钱,缇萦心里想,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作奸犯科,非法得来吗?不是,不是!她在心里极力为朱文否认。然而她亦无法释然。自己告诉自己,到得能与他单独谈话时,第一个事就要问他:&ldo;哪里弄来的钱?&rdo;
&ldo;阿媪!&rdo;四姊突然打破了车中的沉默。正在闭目养神,同时盘算前途的卫媪,把眼睁了开来。恰又不见四姊再说下去,于是催问道:&ldo;你要说什么&rdo;?
&ldo;我在想,有了阿文伴你进京,阿萦可以不必去了。&rdo;
这话让缇萦心里一跳。她要问的话,卫媪替她说了:&ldo;为什么?&rdo;
四姊停了一下答道:&ldo;我是替阿萦着想,不必吃这一趟辛苦。&rdo;
&ldo;谁说不必?到了京城,全要靠阿萦。&rdo;卫媪想必须通过缇萦,才能取得阳虚侯的助力的道理,略略说了给她听。
四姊默默听完,不再作声,卫媪却没有能把这件事就此丢开,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觉得事有蹊跷,且暂搁在心里不说。
须臾到家,开门入内,大姊忙着把寄在邻家的婴儿去抱了回来,自归内室哺乳。其余四姊妹和卫媪都在堂屋中休息。这一早晨下来,一个个身心交疲,谁也不想说话,只有缇萦是例外,略坐一坐,说到厨下去料理饮食,勉强拖动酸疼的双腿,离开堂屋。
其实她是故意要躲开发车资和系马的朱文。她不能确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是当着四个姊妹,怕朱文说出什么叫人受窘的话来,还是心恨朱文,不愿见他?连她自己都不甚了了!
说也正巧,当她跨出堂屋门,恰好朱文关上大门。转过身来,两人同时抬眼,四目相对,都有猝不及防,不知如何应付的仓皇。但那一瞬间,在她刚想到要避开视线时,朱文欢然喊道:&ldo;缇萦!&rdo;
她没有应声,但也没有表示不睬。站定了脚,略略偏过脸去,用一种微带渺视的眼光看他。
朱文却是满脸含笑,三脚两步奔到她面前,一伸手就来握她的手。把她的手都已抓住了,她突然一惊,而且有些痛恨,使劲一甩手,小跑着往厨下而去。
可是,她根本忘掉了到厨下来的目的,坐在屋前一条供洗涤用的青石案上,心里深海孟浪。转念又想事情已经做过,徒悔无益。把朱文一念抛开,想起自己要做的事,不觉自笑荒唐。赶紧起身入厨,拨开炉火,一面烧水,一面调制米浆。
手里做着不必费心思的工作,心里不免又想到朱文。意外重逢,而且恰是最需要他来出力的时候,本是一件极好的事。不知怎么一见面就弄拧了!现在怎么办呢?千里迢迢,结伴同行,一路都要靠他照料。见了命老是这样别别扭扭的,似乎不成事体。但如说要怎么样地假以词色,却实在有些不甘心。
她很奇怪自己今天对朱文的态度和想法,不知自何而来?平常她总是怕想到他。今天才知道自己错了,不该不信他辗转带来的信息,说&ldo;半年以后回来&rdo;,原是一句真话!否则,千万追思量,早就想妥了再见面时,应该持何态度,说些什么话,决不至于弄成此刻这种格格不相容的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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