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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三面上含三分笑,他虽然眼力不好,却深知两点,一是即使这位楚帝陛下为求肃穆,只穿庄重的正色,也难改他丰姿冶丽;二是这位陛下即使不显露在外,尽力掩饰,这几日下来,他也必定暗自憔悴了。乐逾与北汉国师一战,单论武功,乐逾凶多吉少。明鉴司广派使者在外监察这一战战况,至今没有传回消息。约战在昨日,北汉与南楚相隔千里,怎能一日内就有消息?萧尚醴明知这点,仍心中如焚,肠回百转,不知……那人如何,不知他……是生是死,这几日来竟是食不知味,寝不安枕。他绝不会让情爱扰乱他处理国事,但攻越大计已定,终于可以放纵自己……在一时片刻之间反复想一想那人。顾三心思玲珑,此时道:“陛下宽心,‘沧浪侯’吉人自有天相。”明知“沧浪侯”只是萧尚醴当时为堵人口舌所赐,乐逾一旦想起往事,抽身离去,这封号就不再存在。但他仍在萧尚醴面前如此称呼乐逾。萧尚醴目光俯视,落在他身上,顾三若真谨小慎微,就不该道破萧尚醴此时在忧心乐逾。但他无意深究,连日来的疲倦涌上,萧尚醴起身道:“寡人乏了,顾卿可自行退下。”侍女在他身前挽起帘幕,跟随他入后殿,顾三俯首送御驾离去。萧尚醴从不在白日昼眠,今日却破例凭几睡去。梦中是一片白雪山路,雪深足有一尺。南楚不曾有过这样的大雪,他穿着夏日常服站在雪中,前后茫茫都是雪与山,头顶也是茫茫的天,竟不由惘然,不知该向何处再行一步。雪满山道,飞鸟绝迹,他远远看见山道尽头走来一个人,伟岸修长,布衣长剑,满肩霜雪,满鬓风霜,不必看面容,那身材那姿态已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萧尚醴跌跌撞撞冲上去,险些跌倒,却被一双手臂抱住,扑入那人怀里。他胸膛坚实温热,嘴唇怜爱地隔额带吻萧尚醴额上伤痕,萧尚醴不禁鼻中一酸,再忍不住,咽喉里堵住一声都发不出,要咬牙流下泪水,却无泪可落,眼眶发热。他紧紧抓住乐逾手臂,姿容端丽,艳光无限,十指纤长,指甲扣着他的布衣,勉强镇定问道:“你是活着,还是死了?你是梦中见我,还是……来与我诀别!”一双手抚他后背,熟悉的男声在他耳边,乐逾道:“我若死了,你怎么办?”萧尚醴连日来强自抑制心绪,见到他时那些担忧惊惧才化作泪水,泪水却早已流干,此时色厉内荏,仍狠心道:“你若死了,寡人夷平蓬莱,易如反掌。”却听一声低笑,乐逾将他打横抱起,虽是梦境,也不愿他单衣薄靴踩在雪地中。乐逾抱他前行,道:“若我不死,你又如何?”萧尚醴又是一怔,风雪之中,回肠九转,苦痛难言,一双美目中冷锋乍现,却轻轻道:“你没有死,你……要成为宗师,太上忘情吗?”乐逾成为宗师,得到无垢之体,体内情蛊蛊虫会在淬炼筋骨的过程中死去,而成为宗师后,他自然将太上忘情,这一直是萧尚醴的心结。他此时说到心结,低垂眉眼,侧面犹如玉人,乐逾道:“我今生不会成为宗师。”之所以不成为宗师,固然是半为苍生,可余下一半却是为美人。他不以为苍生摒弃宗师之道为荣,也不以为美人摒弃宗师之道为耻。乐逾在雪径中一步步前进,笑道:“你听我说,我一生爱美人,看过许多美人。你纵是绝色,看久了我也该腻了,不应该觉得再有什么。”萧尚醴无法置信乐逾会对他说这些,只道是他脑子坏了,还是我耳朵坏了,在历经生死后对我说,他应当早就看惯了我?一时在乐逾怀抱中不语。却见乐逾双眼望他,面容深刻,英俊无比,眼中更有江海般的坦荡深情,道:“为何我看了你这么多年,还是觉得你美得不得了?看来即使我看尽天下数不清的美人,自诩多情,最终还是要败给你的好容颜。”他爱美人,却只爱“你”这美人。萧尚醴胸中发烫,乐逾的言语入耳,一字一句,撞得心口鼓胀,直欲冲出些什么。被他抱在怀,每行一步,萧尚醴便碰上他的胸膛一下。那滚烫的热涌却又渐渐冷却,热血冻成冰,冻成利刺,刺入他胸口。他想与乐逾长相厮守,一日不见就痛苦难当。可他们一在江湖,一在宫廷,如何能长相厮守。乐逾道:“我能舍弃宗师之道,你又能否舍弃帝位?”萧尚醴心中天人交战,他只愿能不管不顾说一声能,若是从前他还在权势与乐逾之间挣扎,这几日后也不会再挣扎。这几日里他无数次想过,若乐逾真被宗师杀死会怎样,每每想起,就胸中剧痛难忍,心被千百根刺戳穿,一刻不停。但他实在有不能离去的理由,萧尚醴明明说出口艰难,却强装平静,一一数道:“攻越大计才定,新征辟的官员尚未入朝……子侄辈年幼,不堪压制朝臣,兄弟中只剩庸碌之辈……”内忧外患,一国天子之位是他的职责,为这份职责,亲兄长死了,阿嫂也死了,在尽责以前,他又怎么能抛开一切,与心上人去世外做神仙眷侣。乐逾道:“你需要多久?”萧尚醴不敢直言,终是低低道:“至少十年。”乐逾却不对他发怒失望,只道:“那么就十年。我愿等你十年,十年后,你来蓬莱见我。”十年如此漫长,萧尚醴一怔。整整十年,这十年间,江湖归江湖,朝堂归朝堂,他们远隔山海,不能轻易相见。但玉熙殿内,蓬莱岛上,但使此情长在,此心不改,十年又有什么可惧。他反手环住乐逾颈项,乐逾仍是抱着他前行,山中不见人,梦中更无他人,他们身后留下一行足印,渐行渐远,在这看不见尽头的雪境之内,萧尚醴依偎着他,直至梦境消散。南楚国君起身追出几步,启唇发声,想要挽留一句“逾郎”,出口前才发觉身在殿内,侍女与内监不知这位陛下为何梦中惊醒,跪伏一地。他眼前唯有帘幕被夏风拂起,宫苑广大,殿阁连绵。千里之外,天阙旁山川中更高处,终年积雪,山壑之中,一个男人仰躺在厚厚的积雪里,衣上几处破烂,几处血痕。一架机关鹤散成破铜烂铁,散落在他身边。他自断气脉,伤势太重,脱身之后乘鹤远行,甩开那些江湖人士,却飞不了多远就昏迷过去,只紧握颀颀。但他所修心法是精妙无比的正趣经,人虽不省人事,丹田内残存的真气却缓慢运转,越转越快,运行一周,自行修复断裂的气脉。一连三日,他不曾醒来。直到第四日,云层散开,浓重的云雾中露出日光,日光映得雪岭雪光灿烂,满地烈烈的白。那光照在他脸上,他眉眼微动,握剑的手指挣动,终于在这日光下醒来。以手撑地,在这雪中支起高大身躯,头发披上侧脸。他浓眉压下,只当满肩是雪,又或是被雪光晃花了眼,可定睛看去并非看错。他闭上双眼,似叹似笑道:“这如何是好?”自查伤势,倒是已好了三成,索性一笑,在这大雪中盘膝而坐,再运行一次真气。六月底,天下皆知蓬莱岛主乘鹤而去,不知所踪。就如他当年只身一剑,阻明鉴司三日,也是一日千里,难以论行踪。有当日观战之人向春雨阁买消息,一问蓬莱岛主是否已成宗师,二问蓬莱岛主身在何处。春雨阁避而不答,顾三只含笑道:云中偶露鳞与角,踪迹岂被凡人知。暗合那句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十天后,《蓬莱月闻》刊出,整个江湖才收到准信,蓬莱岛主已归蓬莱。外间猜测纷纷,编出种种传奇,乐逾回蓬莱几天,却镇日在八面风来阁中睡觉,在阁内放床榻枕簟,高卧不起。蓬莱岛上诸人问他为何不回松石园鲸鲵堂去睡,他手臂下又枕着剑,脸上盖着书,道:“此处风大,甚是凉爽。”蓬莱岛上诸位校书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林宣自辜薪池的云生结海楼走入八面风来阁,也忍不住笑,却又微微摇头,思忖起辜薪池对他叹道:他与宗师一战,岛上诸人口中不说,都担心他的状况。若不演一出白日安睡,怎么能使老先生们安心。林宣打趣道:“岛主只要不在这里脱光了袒腹而眠,想来其余都是无碍。”一旁的几位校书听闻,都自忍笑耸肩。忽听衣衫摩擦之声,八面风来阁外间屏风后一个高大的人影坐起,长剑书脊与床榻磕碰,抱臂靠屏风道:“你说我什么?”林宣眼见辜薪池不在,他的先生不能救他,就轻咳一声,道:“我说岛主应当感兴趣,南楚有新讯息传回。”六月二十九,楚帝下诏,册封已故英川王的嫡子萧酬为英川王世子,又令皇后收已故英川王的庶子萧醍为义子,留在宫中抚养。在下诏之前,英川王府上那一对兄弟已在延庆宫中住了几个月。如今诏书下,英川王妃之子身份分明,惊人的是那市井之中一度被传言有麒麟命格的已故英川王庶子一跃成为皇后的养子。萧尚醴名义上只称皇后自数年前流产后一直心中郁郁,又尤其喜爱萧醍,是故收为义子,亲自养育。然而田弥弥深知,此子实则是萧尚醴的同胞兄长,昔日昭怀太子在世的唯一血脉。她不由揣测,萧尚醴是否有意还位给昭怀太子一脉,其后又暗自一惊。萧尚醴若有心还位,应当收他为天子义子,而不是皇后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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