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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体谅他从深海而来,不太适应女床山的气候,也是情有可原。将怀中帕子递了给他,善解人意道:“你离开东海的日子真不巧,按着凡间的说法,这几日正是秋老虎盛行,还是进屋避一避的好。”“……老虎”离光手一缩,似被秋老虎这三个字给唬住。见我只一径伸出手去,只得接过我手中的帕子,在额头之上虚虚一擦,也不进屋,迟疑道:“青儿莫非想应下与虎妖的这门亲事?”我侧头想想,叹道:“那虎妖么,甚是魁梧。甚是魁梧。只是不知法力如何?”小时候与丹穴山上小仙童们打架,很是羡慕他们各个比我强壮,吃了不少大亏。后来成年,虽然知道法术与个头有时候并不成正比,但遇见魁梧的人,总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这毛病说大不大,一时半会恐改不了。离光闻言,颇有些自卑的低头瞧了瞧自己如杨柳一般的腰肢,似乎为自己生得不甚魁梧而深感歉意。我虽鲁钝,自然也明白事关他的自信,拍拍他的肩,由衷开解道:“你也知道我是飞禽,这眼光自然与走兽有些相近,怎么能跟深海里的鱼类欣赏异性的眼光一般模样呢?非我族类,不相干,不相干的。”大概是不会安慰人,几句话就令他眼神黯淡,整个的委靡了下去。我素来有一个能令自己心胸舒畅的法子,此时不妨拿来一试。立时扯开了嗓子对着屋内的兔子精吼了一声:“兔妖,还不快将雁肉炙好了拿来?”不过多时,那兔子精就哆哆嗦嗦端着雁肉出来。当此清风朗日,我二人在篱笆小院内用了些鲜嫩的雁肉。这兔子精胆子虽小,厨艺倒不差。膳毕,离光的神情渐渐好转,又饮了碗兔精端上来的山泉水,期期艾艾道:“今日前来,除了探望青儿,另有一桩事。”我虽微觉他今日大异于往常的温雅善言,但山中枯淡,亦兴致勃勃紧盯了他澄澈的眸子追问道:“离光指的是……”他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期期艾艾道:“岳珂……”我闻言大怒,将手中粗瓷碗狠狠掼在石桌上,啪的一声那瓷碗碎成了四瓣,犹不解恨,鼓着腮,翻了脸冷冷道:“离光,你也知我从来不是个好性儿的。那个下流坯子,还提他作甚?”离光立起身来,极是为难,晶瞳里莹满了伤感:“青儿,我们三人当日初识,游遍四海八荒,何等快活?——我也知道你被贬来此地受苦,心里定然有怨气……”这个糊涂的家伙!我当初怒打岳珂,是为了维护谁来着?怒极反笑,我指着柴扉冷冷道:“离光,你非要提那条淫龙,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涉!此地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还请回吧,不必替他来当说客。”说着拂袖将桌上碎瓷片扫下桌去,大步过去,将柴门大开,作了个送客的姿势。离光向来好脾性,我这般送客他竟也不恼,轻声道:“青儿,你不必生气,我以后在你面前不提他便罢了。过几日我再来看你。”叹一口气,缓缓走了出去。何如初见我认识岳珂那一年,正满了四千八百岁,只因与丹朱生了口舌,第一次背着姨母离开了丹穴山。其时四海之大,任我遨游,饿食浆果渴饮清泉,再无相识之人指指戳戳,竟是从未有之的畅意。有一日路过东海,见得玉宇澄澈,苍溟之水,渺无天际,于是化出鸾鸟真身,在碧海琼天之上翱翔。正在得意快活之际,天际有巨鸟而来,其翼若垂天之云,甚是惊叹。我正在赞赏不已,那巨鸟击浪而徙,寒波澹澹,云青欲雨,已到了近前,如乌云盖顶,将我头顶金乌之光遮得严严实实,嘶嘶一笑,甚是不屑道:“小小鸾鸟,纵云霄而欲盖九天,不自量力也。”我平生最恨被不相干之辈无故指责藐视,一腔欢悦游怡之情顿时被浇得凉透,不甘示弱道:“不过是个笨家伙,块头大些罢了!”那巨鸟倏的变作与我的真身一般儿大小,哑声道:“鸾鸟,且斗一斗罢?”我见它鸟眼狰狞,来意不善,暗忖这厮不知在哪里受了气,却来找我消散,正是年少气盛,恼恨非常,应道:“打就打,谁怕谁?”它见我应答,巨喙尖尖,来势甚猛,向我啄来。我虽法术不精,从小亦是打架的好手,当下不管不顾,与它撒扯在一处。见得它五爪如钩,金戈势汹,险险避过,紧追后翼啄了上去,两爪扯了它背上一撮鸟羽下来。两只鸟儿打架,其实便与凡间的斗鸡无异,只不过无人下注助兴罢了。打到兴头之上,鸟羽纷纷坠落,也不知是它的还是我的。我只觉全身好几处疼得厉害,也只能咬牙苦撑。那鸟儿万不曾料到我是这般无赖打法,冷冷一哂,竟也以牙还牙,避已之短,扬已之长,倏的一下又变作初时模样,巨翼狠狠一拍,便将我扇了下去。我身不由已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急速下坠,猛然之间眼前一黯,眼耳口鼻之处被冷水激刺,胸口顿窒,竟是跌进了幽碧寒波。借着下坠之势,我竟瞧见了幽暗深海之中正缓缓走来一位白衫锦衣公子,水波荡漾,衣袂轻摆,行若陆地。那白衫亮白刺目,似金乌之光尽数浇铸在他一人身上,光耀夺目,一刹时周围登时亮堂了不少。四下里寒涩海水挤了过来,我很快五识不清。再睁开眼时,头顶上有一尾斑斓小鱼轻轻游过,我伸出手去,才发现自己还是鸾身。念个诀化出人形去逗那小鱼,那小鱼从我手侧溜走,又游了回来轻咬我的指尖,麻酥难当,我只感有趣,不觉轻笑出声。旁边有一把低沉悦耳的嗓音道:“小小鸾鸟胆子不小,竟敢跟鲲鹏打架!”呼吸浅近,竟似在我耳边拂过一般。我侧头去看,顿时便似跌进了一汪暖泉一般,浑身噌噌发了一回热。——面前的男子凤目氲氲,剑眉入鬓,下颔温润,不笑也带三分情,玉带锦衫,金冠束发,正是温雅佳公子。这,便是岳珂了。我那时化作人身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又加之拘囿一方天空,每日里来去,不过就是那几人。丹穴山虽有仙僮,但个个皆跪俯在丹朱凤裙之下,哪里有几分男儿气度。今日初初见得这般钟灵毓秀的男儿,又见他极亲昵拉着我的手儿,将我赞了又赞,也不在意其上被那巨鸟鲲鹏抓伤,拿白色丝绢将我手背之上血迹擦去,抹了些香甜异常的膏药,裹了起来。我那张被鲲鹏差点毁掉的面皮之上,忍不住红了又红他不时俯身过来轻言柔语,凤目之中全是温柔怜惜,便如姨母赤焰见得丹朱跌伤那般关切的神色。又端了碗鲜美的鱼羹来喂我。我从来不曾享受过这般温柔相待。人家投我以恶语拳脚,我报之以拳脚恶言;人家拿温柔细致来相待,却教我无以为报。我心中忐忑甜密,一时里猜测他认错了人,一时里又确认他初次与我相识,恰如怀揣不为人知的隐秘,这隐秘暗藏美味诱惑,教人欲罢不能,一遍遍拿出来回味。东海龙宫晶碧辉煌,后花园景色优美。我自掉下东海,得了岳珂送我的一颗避水珠,在水中行走如履平地,身体稍好一些,便在龙宫后花园僻静无人之处闲逛。有好几次见着美丽的鱼娘蚌娘,东海龙王姬妾,便远远避开,另寻他处。这一日走着走着竟来到了一处茂密的珊瑚丛林。那珊瑚枝颜色多变,橙红黄蓝,各有风姿。我看得入神,一丛丛看过去,差点踩在一条白色的小龙身上。那小白龙正微张着润红的小嘴,酣眠正好,头顶一颗粉色的大珠,熠熠生辉。我惊叹一声,倒从不曾见过粉色的珍珠,桃花正好异香扑鼻的颜色。那小白龙许是被我的惊叹之声所扰,睁开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眨巴将我看了两眼,化作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女,头顶乌发之上正簪着那粒粉色的大珍珠,原来那珠子却是被做了支珠钗替她缀发,甚是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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