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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作品全编(..)”!
柏拉图说:“哲学从惊奇开始。”我想,文学何尝不是这样?另一位哲学家说:哲学就是“对通常信以为真的基本问题提出质疑”。我想,如果哲学对解疑抱有足够的自信,文学的不同则在于,要在不解的疑难中开出一条善美的路。
鉴于上述理解,越界之于文学就是必然——如果“对通常信以为真的基本问题提出质疑”,你当然就不可避免地要越界了;如果要在不解的疑难中开辟另一条道路,你当然就得准备越一条大界。
为此应当感谢文学,感谢它为人生不至于囚死在条条现实的界内,而提供了一种优美的方式,否则钟表一样地不越雷池,任何一种猿类都无望成人。这样说吧:文学即越界,文学的生命力就在于不轨之思,或越界的原欲;倘于既定的界内大家都活得顺畅、满足,文学就根本不会发生。
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人人生来都想认识什么”,所以,灭欲不像是上帝的意图。上帝以分离的方法创造了世界,便同时创造了被分离者相互的渴望;上帝从那无限的混沌中创造出种种有形、有限的事物,便同时创造了有形、有限者越界的冲动。人不大可能知晓上帝的动机,但必须承担这创造的后果。
譬如曹雪芹笔下的那块顽石,原本无欲无念、埋没于无限的混沌中如同不在,但一日忽慕红尘,即刻醒为有形、有限,入世而成人生……于是乎一体之囚,令其尽尝孤独,令其思慕他者,便一次次违规、越界;“一把辛酸泪”全是为着要与另外的心魂团聚。可是梦呵,哪有个完呢?可是人哪,怎能没有梦?正如这有限的身心,注定要向那无限之在不息地眺望!——唯其如此,才可谓存在或存在者吧。
但那无限之在到底是什么,或上帝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呢?尽管有“空空大士”和“渺渺真人”的引领,那痴情公子的最终去处,仍是人所不知且永不可知、人所寄望并永寄希望的所在。一部泣鬼惊神的《红楼梦》,见仁见智地让人说不完。要我说,什么世态炎凉,什么封建社会,以及种种玄机、隐喻,全在次要,那根本说的是人生处境,永恒不可以摆脱的存在本质!存在,势必有限,否则不存在;有限,必然对立着无限,否则二者皆不能在;而这对立,便注定着人生孤苦,注定会思慕他人,注定要不断地超越种种限制。
但超越的方向,通常会是两路:一路是做成强权,一路是皈依神愿。强权,是一定要加固种种限制的,否则何以恃强?而神愿,却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向爱之路、超越之路;一旦有尽,就得警惕强权又要在那尽头竖起偶像了。所以,料那“空空大士”“渺渺真人”也不能抵达无限。无限,可怎么抵达?一经抵达,岂不又成了有限?“空空”与“渺渺”能给那痴情公子提供的选择,料也只有两项:一是无欲无念地复归顽石,复归虚无;再就是不断越界,像西绪福斯那样,把无限的路途看做无限超越的可能,再把这无限的可能融于你的痴情——爱,并永远地爱着,哪怕是血泪。
我辈都不过是以皮肤、以衣服、以墙壁,尤其是以语言——早有人说过,“与其说语言表达了什么,不如说它掩盖了什么”——为界的一种有限存在,存在于这空空渺渺的无限之中。因而我们对他人或他者的向往,也便顺理成章地无限着。但无论是皮肤、衣服、墙壁、语言还是别的什么,都不能阻挡我们的向往。所以我猜,在那条条界线之外,空空渺渺之中,早有另样的戏剧在上演,一直都在上演,那便是心魂之永恒的盼念。我们想象那样的戏剧,倾慕那样的戏剧,窃盼它能成真,所以有了文学。但如果“文学”二字也已然被不断加固的某些界线所囚禁,我们毋宁只称其为:写作。
我遗憾地发现,“文学”二字果然已被“知识树”的果实给噎成了半死;更多的人宁愿相信那不过是一种成熟与否的技能,却忘记着,上帝所以要给人孤独、欲望和写作才能的苦心苦盼。比如说,人们宁愿相信真实是文学的最高境界,却很少去问:真实到底是指的什么?终归要由谁来鉴定?真实,难道不是意味着公认?数学的真理要靠公认,文学的境界莫非也得靠它?倘其如此,独具的心流就很容易被埋没、被强迫了;一俟神明不止于看顾个人,只怕集体的偶像就又要出面弄权了。能够摆脱公认的真,是人的真诚或神的真愿。对真实的迷拜,很容易使文学忽视着独属于心魂的疑难,忽视着那空空渺渺之中的另样戏剧(《我的丁一之旅》中称之为“虚真”)。这样的忽视,突出地表现于,我们越来越缺乏自我审视的能力,越来越喜欢在白昼的尘埃中模仿激情,而害怕走进黑夜,去探问自己的内心——即被遮挡在皮肤、衣服、墙壁和话语后面的心魂。
我特别看重疑难。一是因为,疑难是从不说谎的,尤其是不对自己说谎。二是因为,疑难既是囚禁的后果,更是越界的势能。
我特别敬仰日本作家横光利一前辈。他的书我其实是最近才读到的,而且读的不多,但他的《作家的奥秘》一文令我震动。他说:“绝对需要从一开始就设定一个第四人称。……探求道德就该最先从这一问题着手做起:把第四人称置于自身内部的何处。”什么是第四人称呢?他说:“比方说,作家要写某个心地善良的人,在这种场合,他是将自己彻底变成那个心地善良者呢?抑或只是观察他,这思忖的当儿,作家便要触及到自身的奥秘。”我想,第四人称,即是那超越了你、我、他三种位置的神性观照吧;是要作家们不仅针对他人,更要针对自己,切勿藏起自己的“奥秘”,一味地向读者展示才华和施以教导。所以我想,写作不是模仿激情的舞台,而是探访心魂的黑夜。横光利一先生接着说:“不设定第四人称,思考便无从进行。柏拉图是第一个从对新假设的感激中认识到了善的。近代的道德探索之所以没有出现任何新的假设,可能是因为人们对某种东西心存恐惧吧?而恐惧的原因,总是存在于最为无聊低级的地方。”
不过这样,横光利一先生就又为写作立下一个原则了,即“第四人称”的境界。正所谓“没有规矩,何成方圆”吧,其实每一次越界,又都是一种更高境界的建立。彻底的价值虚无者当然也可以写和不断地写,但若满篇文字无涉心魂,或干脆是逃避心魂,那是越界吗?那其实已然又入混沌。孔子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仍不失为伟大教导。
最后,让我再引一段横光前辈的话,作为本文的结尾吧:“作家的奥秘,既不在写作的意欲,也不在非写不可,而在于与自身的魔障作斗争。”如果我们准备听取他的忠告,就督促自己去超越自身这一条大界,尽量站到“第四人称”的位置上去,再来想写什么和怎么写吧。
2006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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