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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阔的笑
我去医院探望艾青,他醒着的时候依然微笑,他睡着的时候常常背对着我,枕边是一个小小的输氧器,茶几上是朋友送来的一束鲜花,早晨的阳光洒满了半间房子。
我就这样站在他的身后,看他的背影,我知道有时沉默也很好,因为语言变得多佘——
朴素是对干词藻的奢(多的槟弃。是脱去了华服的健康的钽露,是挣脱了形式的束缚的无羁的步伐是扔给空虚的技巧的宽阔的笑。
我想起了《诗论》,他的宽阔的笑,他总是谨慎地组织他的语言,在他写了那么多的诗以及精粹的《诗论》之后,不仅是艾青自己,就连后来的认真的诗人们4写诗与说话都变得相当的困难了。
一年多前,也是在协和医院这安静的病区的另一间病室里,已经阔别三年了,我轻轻地走到床前,他握住了我的手,久久没有说一句话,他嘱咐护士把我带给他的一束鲜花插在瓶子里:“要装一些清水。”
对我来说看着他的微笑便已经足够了。“你在和卞在,我都想你。”
“回来好。”
“肖军很奇怪,他把房子盖到了半空中。”那一次去看艾青,他说了三句话。肖军已作古,艾青是想起他了?梦见他了?我不得而知也不便问。
追忆岁月。1972年春天,艾青和高瑛在杭州时,我陪了他们几天,在西子湖畔看见了盛开的玉兰花,艾青说:那是我随手拋出的白手绢。
由是,我想起,我们常常徘徊在宽阔的空虚与宽阔的笑之间,不幸的是大多的人选择了某种宽阔的空虚,使创新几乎成为逐臭的同义词。
对艾青而言,谓之朴素毕生不为虚枉。朴素又谈何容易?它容易被遮掩、被忽略或被小视,然而却难被埋没,因为它更接近于河流、土地的自然本色生命的原色,大堰河干枯之后《大堰河一我的保姆》却仍然活着,流出另一条河来。苦难比幸福更美丽。
诗人直面人生之后,朴素使人瞠目结舌。在日益讲求装饰的日子里,朴素就意味着不趋时,当奢靡的风弥漫,朴素便成了真正的苦难者。
我们不得不承认,对于诗人而言,在任何年代说真话都是艰难的。艾青的晚年,对于他在青年时期写下便注定不朽的《诗论》的唯一补充只是一句话一在我看来一诗人要说真话。
今年农历大年初一清晨,我便到了艾青的病室。与家人度过除夕,年初一还有几个朋友在我家聚会“打边炉”,我想这个新年伊始的早晨我要和他呆在一起。
艾青不提过年的事。
他高兴地看着高瑛及未未、丹丹。他忽然招手让我过去,说:房子剷塌的时候你要绕遒走。我点点头,我还得好好想想他说的话。走来一个我不认识的老大姐,对艾青说:“艾老,祝你春节愉快、身体健康、心想事成。”艾青有一只耳朵失聪,和他说话需大声且咬字要准确,哪知道这几句我听来音量不大的祝词:他一却清晰地听见了,摆摆头,叹息道:一句接一句的空话。”
他活了八十多岁,仍然没有学会应酬,甚至在别人为他设计的应酬的场合,照例说真话,他似乎也不知道有人一听真话就难过,那些高高大大的满脸假笑便把文学当作了属于别人的乞食袋,属于自己的聚宝盆。
圣洁远远地离开了招牌,宁可漂流。艾青的晚年,在我这样一个后进者看来,最幸运的是没有被当作偶像,我猜想过,艾青的朴素有时反而显得不好捧,捧起来比较不容易,因而格格不入。
反对过偶像的人不知不觉地成了偶像,这真是社会的一种残酷:抛弃、斗争或者利用都是因为需要,这需要还会变得愈来愈小,像家室门人吹牛拍马而已,但总是需要过了。悲剧使人情感圣洁化。
也许将来的人也很难说清,诗人究竟是悲剧的角色抑或是声嘶力竭地读本子的编剧?或者竟是进入写作时就已经成了一个角色、念完本子便登台演出了?
至少艾青是不用化装的。在生活不断地创造悲剧之后,他只是忠实地记录了一二。并在吋过境迁之后说: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
诗的女扮男装与男扮女装都是沩装。伪装之后便是做作,谈不上自由。诗的声音是自由的声音。
他醒了,因为护士要替他打针而大怒,本来他是在自由地睡眠中,一个只有一条小路的梦,几年前他跟我说,时常梦见他的父亲和母亲,他说他的母亲很聪明,告诫他长大以后不要找漂亮女人:“灯一吹,天堂和茅屋都是一个样。”说完,艾青自己笑了,笑得迷人。
即便是在病床上,他对于外力的“侵犯”也特别敏感,他何尝不知道这是为了治病呢?他大声地叫着“嘿?嘿!”想把医生与护士赶走,我想艾青是太珍惜属于他自己的那一点自由了,他本能地厌恶什么便本能地流露出来。他忍受了那么多。他也有不能忍受的。
一切都能忍受比一切都不能忍受还可怕。在一定的规律里自由或者奔放。
我望着他的背影,默念着他《诗论》中的一些片断,这是渐渐过去了的背影。宽阔的背影上是宽阔的笑。朴素将从此远去吗?
浮华是那样的迷人,霓虹灯在夜的都市轻而易举地隔断了人们投向星星的目光,那五颜六色要使人相信:它的光彩比宇宙宽阔得多,美妙得多,你信吗?
这是一个疏离朴素的年代,这是一个冷落悲壮的年代,这是一个媚俗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年代,到处都是“假冒伪劣”的陷井。
菩提树不是被圣者带走的,我们自己把它砍倒用来煮开水
翻过那座山,还会有树及清泉流水吗?我想问艾青。我又不忍惊醒他。
1994年2月的一个夜晚,探望艾青归来后写于灯下
北京——苇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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