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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惜春因天寒笔滞为由,歇了足有一冬,次年偏又遇着抄检大观园、迎春出嫁一连串事,消消停停,倏然又是一年,难得贾母也不提起,因此直到如今春暖花开,才又重新用起功来。如今画已得了九成,亭台楼榭俱已全备,人物裙带逐日分明,只待再一润色便要脱稿的。因此众人每日里得闲便往暖香坞来看画,笑着说这一处最妙,那个人像谁,这里须添上一笔花鸟,那里该遮着些柳荫,有说芍药栏的花最艳的,有说沁芳泉的水太绿的,各执己见,议论不休。惜春因道:“难得今天人来的全,正有一件笑话儿要同大家说。那日林姐姐生日,大姐姐特别厚爱,单赏了我一幅山水。我昨日才得空儿挂起来,细细把顽,却是幅赝品。”
众人大奇,都道:“这不能够。宫里宝物众多,何况又是娘娘特地赏赐,怎么会是赝品?”因都聚到画前细看,只见笔墨停匀,线条飘逸,且以精绢折边,上等的四连纸覆背,金襻银带,牙轴玉签,触目生辉,十分光洁可爱。都说:“这的确是沈周真迹,如何说是膺品?且别说这画本身了,便这绫裱牙轴的装潢功夫都是一流的。”惜春冷笑道:“笔墨固然是沈周的。只可惜不是完璧,是一幅揭过的。”
一语提醒了宝玉,笑道:“我从前倒也听说过‘揭画’的行当,说是用比绣花针还细的针尖儿挑开丝薄的一层,重新用同色的绢纸托墨覆背,便可再造一幅一模一样的画出来,只没真正见过——只怕见了也不认识。不知四妹妹从那里看出来?”惜春遂指点说道:“正是功夫都用在装潢上了。你们细看这纸的毛边儿,这印章,都轻薄虚浮,底气不足,所以才要费尽了力气去矫饰,装点的金碧辉煌的,炫人眼目,不过这覆背裱纸倒是原先的,因此我知道他是揭了表皮,再重新薰过出色的。”宝钗笑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虚有其表’了。”
惜春道:“娘娘特特的指定这幅画给我,却又赏一幅揭过的画,倒像是‘画里有话’,有些意思呢。只是宫里怎么会有赝品呢?”宝玉笑道:“四妹妹这句‘画里有话’才真是有些意思呢,只是太多心了。怎见的宫中就没有赝品?那些想当官想疯了的,什么东西淘了来都当宝贝似的往宫里献,他心里巴望着是件好东西,便当真以为是好东西,怎么分辨的出来?不见的宫中个个是行家,一半次看走了眼也是有的。不然也没有那句古董行里的老话儿,‘放了一辈子鹰,却被鹰打了眼。’可见这种事原本寻常。”惜春道:“虽是如此说,可娘娘怎么单单挑了这幅揭画给我,又为什么单单是给我呢?倒好像存心要我知道是幅假画似的。”李纨笑道:“那又有什么好奇怪的,自然是因为娘娘知道你雅善丹青,才会投其所好罢了。我们都不懂画,不给你,难道给我吗?可是宝兄弟说的,你也太多心了。”
探春却上了心,慢慢的说道:“四妹妹的话有些道理,娘娘有心要投其所好,送了四妹妹一幅画,按理说不该送幅假画来;虽说宫里也免不了有假,然而娘娘特地挑出来的画,总会用点心,怎么刚好那么巧挑一张揭过的,又特地指明送给四妹妹,倒好像存心要我们看穿似的。大家倒不妨想想‘假画’的含义。”宝钗听的背上一凉,笑道:“才说四妹妹多心,你倒越说越玄了。平时豪气的很,原来也这般‘杯弓蛇影’。”探春瞅他一眼,若有所悟,笑笑不再说话。李纨看在眼里,也就暗暗上心,却并不理会,只笑道:“从前林妹妹说这园子图,慢慢儿的画足要两年功夫,我们还只当笑话儿。如今算来,可真应了这话,足足的两年。”
说着,忽的一阵风来,吹得画轴簌簌乱抖,惜春抱肩道:“好冷。”因责怪丫头,“怎的不把帘子放下来?”彩屏道:“起先姑娘说屋里闷气,所以挑了起来。这就放下。”小霞忙过来帮着放了下来。又换上茶来。因宝钗、岫烟两个这一向不大往园中来,因此众人都先让他两个。岫烟便道:“可是的,几日没见林姑娘,他身子好些了没有?”宝玉道:“我本想约他一起过来看画儿的,他说刚吃过药,身上有些不快,要歪一下。这时候不来,大概是还不好。你要不要去看他,我们一道。”岫烟道:“也好。”宝钗便笑着回头道:“代我问好,说我明儿闲了去看他。”宝玉道:“既这样,我们这就走吧。”说着便站起身来。惜春也不留,只坐着慢慢的喝茶,仍看着那幅画儿发呆。
众人遂一起出来,在稻香村前分了手,岫烟便与宝玉往潇湘馆来。因抄近路从翠堤上走过,岫烟穿着高底鞋行不快,宝玉故意假装看风景,一会说“柳条越发绿了”,一会说“桃花就快开了”,又指着水里说:“这些鸭子倒性急,才二月里,已经下河了。”脚下延捱,一路慢行,反要岫烟等他。岫烟也知其意,不免心中感激。
宝玉因问道:“自二姐姐去后,连你也搬回家去,如今紫菱洲冷落异常,我前几日从那里经过,顺便弯到紫菱洲去张了一张,草长的比花还盛,仆妇们也都懒的打扫,几成废墟了。你原只说回家略住些日子,怎么也学宝姐姐,一去不回了呢?”
邢岫烟低头半晌方道:“紫菱洲本是二姐姐的屋子,如今主人去了,我做客人的怎好没眼色,只管住着,岂不反客为主,应了那句成语:‘鹊巢鸠占’了么?”宝玉道:“二姐姐不在,你就是紫菱洲的正经主子,怎么算的上是客占主位?你不说我也猜着了,必是那些婆子的嘴脸难看,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是个聪明人,何必同他们一般见识,只做听不见就是了。若实在生气,板起脸来骂一顿,或者告诉凤姐姐,撵出去也使的。”
岫烟叹道:“二姐姐在时,那起人已是挑三说四,连二姐姐也没奈何;如今我又不是正经主子,他们自然更有的说了。琏二嫂子每日忙的很,又怎好为这些小事去聒噪他?何况毕竟又不是个什么事儿。”宝玉看他垂首蹙眉,娇声软语,若有黛玉之态,头上梳着堕马髻,斜插着一只蝶恋花镂空金镶玉步摇钗,花做西番莲形状,两边蝶翅分飞,下以银丝编成坠饰,形似弱柳扶风,行则花枝低摇,身上穿着丁香色暗花夹纱袄,葱绿妆花镶边压金线比甲,叠幅细褶月华裙,垂着豆绿镶金线的绣花绦子,不觉素淡,但觉清雅,更兼态度温柔,楚楚可怜,早已情不自禁,大声道:“再不然,我替你教训他们去。”岫烟忙阻道:“那更没有这个理了。何苦惹人闲话,反说我轻狂。论理我本不该同你说这些,你也千万别同第三个人说起。”因见宝玉一直盯着那支钗看,遂道,“你可是觉的这簪子眼熟?原是二姐姐出门子前送给我做念心儿的。”
宝玉笑道:“这就难怪了。”正要再说,忽听半空里叫道:“宝二爷来了,紫鹃倒茶。”唬的猛一抬头,却是潇湘馆已在眼前,那鹦鹉的笼子不知为何悬在门首,却还在连声呼唤紫鹃打帘子呢。不禁笑道:“这鸟儿竟然识人。”岫烟也笑道:“自然是因为你来的频,所以连鹦哥也认得了。”
紫鹃正在院里扳着指头数那刚破土的新笋,几个婆子丫头帮着给竹叶儿淋水,听见声音回头,都笑起来:“只当鸟儿扯谎,原来真是二爷来了。”宝玉听见这话,忽又发了呆病,心想紫鹃既这样说,想必是那鹦哥一天几次常呼“二爷来了”,倒不知他每次唤起时,林妹妹心中作何想头,待发觉鸟儿扯谎,心中想必失望,自己若一日不来,鹦哥却几次唤起,妹妹岂不凭添愁烦?自己从此倒应来的更勤些才是,不然岂不叫鹦哥枉呼,妹妹错等。又想到母亲近日忙着命人挂帐搬箱的布置房子,只怕出月就要自己搬出去的,那时再像如今这样一日几次的往潇湘馆来只怕不能了,况且进园子要叫门,走晚了要等门,来的频了则又惟恐惹人闲话,却如何是好。因此站在门前,听着紫鹃同岫烟说话,却既不知应声,亦不知进门,竟望着鹦鹉笼发起呆来。
不提宝玉这些胡思乱想,只说宝钗和探春两个离了暖香坞,在稻香村前同众人分了手,便一前一后,脚跟脚走到花篱下,看看左右无人,探春方悄悄儿的笑道:“刚才宝姐姐提醒的极是,我太多嘴了。”宝钗道:“刚才满满一屋子人,听见了白担心,有什么好处?况且还有些丫头在跟前,或是一半个多嘴多舌的当件了不得的大事,添油加醋传了出去,更是麻烦。”探春点头道:“姐姐说的是。只是姐姐想我这话有道理没?”宝钗道:“大有道理。我正要同妹妹说,这番话,倒是在老爷那里提点着才是。妹妹方才说‘假画’,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探春道:“我只想着‘假画’或许是‘假话’的意思,因此想着娘娘画里有话。难道又关着什么人么?”宝钗道:“那个从前很肯往府里走动、来了又次次要找宝玉说话的贾雨村,大名不就是贾化么?最是个多事之人。”
探春恍然大悟,府里往来男宾,向不报与女眷知道,因此他一时想不起,宝钗竟知道的如此清楚,自然是因为那贾化次次要见宝玉的缘故,不禁将他看了一眼。宝钗脸上一红道:“我也是白替你们操心。你忘了,从前我哥哥为香菱在应天府打官司,还是他理的案呢,因此也算有旧;再者前次平儿往我们那里借棒伤药去,说是为了几把扇子差点伤了一个叫做什么石呆子的人的性命,那经手的官儿,也是他。我因此记住了。”一语提醒了探春,“哎哟”一声叫道:“这可是大祸了。他的官儿,还是舅舅一力保举的,这些年来一路高升,已经做到大司马,那可是个通天的官儿,协理军机朝政的。他若有事,必是大事,只怕连舅舅也有挂碍。依我说,该先同太太说了,再与老爷商量去。还得老爷同那边府里的爷们儿商量着拿个妥当主意才是。”
宝钗道:“慌什么?这些事本不该我们女孩儿家过问,所以依我的主意,该先找了凤丫头来,告诉他知道。况且那扇子的事,琏二哥身受其害,他最知道原委,且与那府里管事的商议,也得要他出面才是。”于是两人一同往秋爽斋来,又命个小丫环去请凤姐。
一时凤姐来到,探春请他坐了,便将这“假画”的事慢慢说明。熙凤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头寻思半晌,且道:“这事且不要声张,我且想个方儿,怎么能让老太太进宫一趟,看看见面时娘娘是个什么情形,再做道理。如今倒宁可假装无事,免的惊动四方,生出许多闲话来反不好。”宝钗、探春都道:“这说的极是。我们也是这个主意,所以才要请你来。”
正说着,忽然薛姨妈的丫头同喜慌慌张张的来找宝钗,拍手道:“原来姑娘在这里,叫我好找。奶奶请姑娘快回去,菱姑娘不好呢。”宝钗、探春听了,都唬一大跳。宝钗起身便走,探春道:“我同你一起去,也送一送他。”待书也要跟着。恰好平儿安置了鱼缸进来找凤姐,听见这话,不禁流下泪来,便也欲去一见。凤姐叹息道:“既这样,你就去吧,也代我尽一尽心。我这里抽不开身,就不去送他了。”
一时众人相跟着出了园子,那香菱已经易箦停床,薛姨妈和薛蟠且在旁边守着哭。香菱昏聩一回,忽然睁开眼来,似要粥要水,薛蟠忙凑前问:“你要什么?”香菱定定将他看了两眼,问:“你是谁?”却是口齿清晰,倒像比前清醒些似的。薛姨妈心中犯疑,明知他是回光返照,却也难受,因哭道:“好孩子,是我没能为你做主,误了你了。你如今有什么话,只管说罢。”又指着薛蟠的额恨道,“孽障,既不知珍惜,当初何苦弄了来,白白误人性命。”薛蟠到这时也悔将上来,只是哭,不说话,任由薛姨妈责骂。
香菱在枕上摇头道:“太太也别替我难过,这都是我前生的罪业,不得不如此。我如今债已满了,总算要回去了。只可怜我娘想我,哭的好不伤心。太太念在我多年小心伏侍的分上,他日或是做生意经过,或是打发个人去一趟,往大如州我外祖父家里找着我母亲,同他老人家说一声,女儿不孝,不能见了,请他老人家别再惦记我吧。”又说外祖父的姓名住处。薛姨妈听了,又是不懂,又是心痛,只道他发昏的人说胡话,因哭道:“好孩子,你歇一歇,养养神吧。这些话,等好了再说吧。”香菱笑道:“那里还有好的日子呢?我活在世上十八年,开心的日子统共没有几天,想起来竟是作梦一样。太太平日只要问我家乡何处,父母何人,我竟答不出,如今想来,一个人连根基儿都忘了,可不成了傻子?偏偏的如今好容易都想起来了,又要去了。”又向薛蟠道:“你已经赶了我出来的,我死后,牌位上不许写‘薛门某氏’字样,只写‘甄氏女英莲之位’。就是体谅我了。也不必破土下葬的费事,只将我化了,骨灰送回南边,若能找到我娘,就交与我娘;若是找不见,或者荒郊,或者河里,便随处撒了也是一样的。”薛蟠听了,更加痛哭。
说话间,宝钗、探春一行人已经来了,听见薛蟠在里头,不好就进来。于是宝钗独自进来,请出他哥哥去,探春等才进来了。只听香菱犹自剖心沥胆,自述身世道:“妾虽薄命,以此漂萍之身,复遭秋扇之捐,却并非涉淇桑濮之辈。我原姓甄名英莲,家住苏州阊门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隔壁,父亲讳费,字士隐;母亲封氏,虽非大富大贵,亦是当地望族。只为我四岁那年元宵节被拐子拐走,多次转卖,流离失所,致忘记父母家乡,参商永隔,如今业满归身,却又幽明殊途,永无相见之日了。”
宝钗等听他叙述这些兰因絮果,分说得十分明白,不禁都相顾失色——若说是胡话,瞧情形又不像;若说实情,又断无这等道理。宝钗因丢下探春、平儿几个,出来找着薛蟠,问他:“早起我出门时还好好的,怎的忽然就这样了?”薛蟠道:“我竟也不知。今天在铺里跟张德辉的小儿子对了账出来,路上有个跛足道士拦着我,说有面镜子要我拿来给香菱瞧一下,保证就好了。我问他是谁,何以会知道我家小妾的名字。他说原与香菱的父亲有旧,故来相见,说完把个镜子往我手里一塞就走了。我因好奇——从不曾听见香菱父母是谁,且也久不见他——所以便来家跟他看了一看。不想他看了镜子,忽然大哭起来,便发昏过去,再醒来时,就满口里胡话起来。”宝钗听了犯疑道:“那是个什么样的镜子?却在那里?”薛蟠道:“为他刚才发昏,我拿了镜子要出去找那道士理论。饶是道士没找着,倒把个镜子不知丢到那里去了。只记的背面镌了几个字,好像是什么‘风月宝鉴’,另有些小字,也没看真。”宝钗越发起疑,也无暇细问。
一时园里大半人都已得信儿,纷纷赶来道别,一拨去了一拨又来,宝钗只得打起精神招呼,又命薛蟠出去打点棺椁素幡香蜡诸物,免的到时着忙。忽见宝蟾走来,说奶奶请大爷过去说话,宝钗因说出去了,自己仍回身进来。隔不多时,便听夏金桂隔着墙在那边摔摔打打,指桑骂槐,先骂薛蟠不顾家,跟前头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又骂宝蟾不济事,连个话也传不明白,找个人都找不回。宝蟾便哭,说:“他们姑娘说不在,我难道进屋子搜不成?”主仆两个一递一声,一唱一和,做出许多文章来,话里话外,只说有人给香菱撑腰子,挑唆着薛蟠不能回屋,拆散人家夫妻。骂到后来,索性连宝钗也咒在里头,说是“好有根基的大户人家,好有体统的千金小姐,不等出门子就学会调三窝四派兵遣将弄虚火儿了,难不成拆散了我们夫妻,自己是有好日子过的?横不能养在娘家一辈子,终久也要做人家媳妇儿的,到那时才知道我这守活寡的苦呢。”
薛姨妈又羞又气,知道众人都已听在耳中,无可推诿,只哭道:“家门不幸。都是我那孽障儿子不知惜福,所以才有此报。”众人只得劝慰。宝钗也气的哭了,又不好回话对骂的,只得扶了薛姨妈回房歇息,命同喜、同贵来捶腿抚背,委委屈屈的劝道:“香菱已经这样了,这几日里只怕有的忙呢。妈妈倘若再病了,可不是大饥荒?”
却说宝玉和岫烟正在潇湘馆里陪黛玉说话,问他为何将鹦鹉挂在院外。黛玉笑道:“人在地上,尚想着漂洋过海,遍历山川大河;那鸟儿本来会飞,眼界原比人心更广,如今反被锁在笼中,想必更是不平。所以把他挂在院外,纵不能放飞,看的远一点也好。”
不等宝、岫两个说话,紫鹃早在一旁接口笑道:“姑娘本来还想着要替他放生呢,说他生为鸟儿,不能远走高飞,倒被捉来锁在笼子里,教说人言,给人逗了这么多年闷子,也该放他好好自由飞一回了。后来还是我劝着姑娘,想那鸟儿自小剪了翅膀关在笼里,渴了有清泉水,饿了有香稻粒,早已习惯了这笼中生活,若放了他,只怕反而不会独自过活了呢。外边的风风雨雨,冷热寒暑,那里是他受的了的?姑娘想想才罢了。”说的宝玉岫烟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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