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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顾穿着线条简单的深棕色工装,坐在长桌靠窗一侧,正有些失礼地用镂花银叉翻来覆去地玩弄盘子里的黄瓜片和番茄片。薄薄淡妆让她本就极富立体感的五官别样生动,也就更突出了她矛盾不安的表情和焦躁起伏的情绪。她时不时看表,似乎要赶时间去做什么重要的事,“今天的工作是什么?你说,我做,做完才走。”张蕴然说得没错,汪顾也觉得自己应该对张氏更负责,不为别的,只为它也曾让师烨裳为其付出心血,但汪顾不可能像其他人一样在公司里一星期五天一天八小时地守着,有工作就做,没工作就抽烟,喝茶。那样的闲暇只会让她玩命地在留有师烨裳痕迹的办公室里想念师烨裳,想得脑袋快要像夏天里的冰镇西瓜一样被牛头刀切成八瓣,心脏像颗母鸡屁股底下被孵了二十一天的红皮蛋,锋利坚硬的鸡喙正在蛋壳里用力地啄撞,有什么东西意欲破茧而出,却还被牢牢困住。师烨裳的消失是一个事实,它影响了汪顾生活中所有,最喜欢的东西可以随手转送,最讨厌干的事可以一干就是一天。在这小半年里,全世界似乎只有汪顾的生活因它而改变,其余人,竟半点未受它的影响,对此,汪顾真的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四脚朝天,恨不能以三拜九叩来表达她对师烨裳的佩服之情。“你接手张氏后,张氏的业绩同比下滑了六个百分点,这是张氏十三年来头一回出现颓势,上一次是张蕴兮刚入主张氏那年,但当年情况远没有今年糟糕,只掉了不足三个点,且当年基数小,从整体统计数字上来说,相比今年的下滑微不足道。”张蕴然在烟嘴上狠狠嘬了一口,随即呼出核爆蘑菇云般的烟雾。烟锅里的烟草滋滋响,油润烟丝在燃烧中碎裂的声音。身为张氏监事会主席,张蕴然在特定职权范围内,有权对董事会的整体运作和董事长的工作提出质疑,但当前她的作用已经远远超越了检查、监督、考核这三项监事效用,近来,董事会大半决议案是由她主持通过的,集团里对她干涉董事会运作的行为议论纷纷,更有几个元老级的高管暗指明敲她打算趁张姓董事内职空虚之机篡位夺权,毕竟有张蕴兮的前车之鉴,谁也不能保证与张蕴兮一脉相承的她会甘心幕后,“师烨裳总说你比张蕴兮聪明专注,这些,你需要证明给我看,如果是真的,我会完全退回监事的位置上,不再插手你的工作。”汪顾一心只想着快点完成今天的活计,但她没想过明天要做什么,这恰恰是执行者与决策者的区别,就像抽卷烟与抽烟斗的区别:执行者只需要为达成既定目标,规划、完成份内工作,所做所为大多与资产处分无关,就像抽卷烟只需要“吸”,一个动作就够了,不需要或只需要不多的融会贯通和内外交换。而决策者除了需要掌握大量的业内外材料以备面临两难选择时作出趋利避害的决定外,还需对企业明日愿景有一个明确清晰的认识,投入资金,预留资金,盘活死产,打压活价等等相关各部分资产的选择,都是决策者的事,就像抽烟斗不仅得“吸”,更得“呼”,以确保下一口有烟可“吸”。总的来说,执行者做的是今天的事,决策者做的是明天的事。而汪顾,还只停留在她熟悉的执行身份上,如今撑死能算个总执事,与董事长这个头衔的实质尚有本质差距,常言道换血三代也不见得能育出一个贵族,撇开师烨裳急功近利的速成教育不提,汪顾这种对待工作的态度确实令张蕴然担忧,好在是张蕴然对汪顾的期望一早与师烨裳达成共识,只求她更好,不求她最好。“我会努力的。”汪顾插起一块黄瓜放到嘴边,痴痴看了半晌,又恍然放下叉子,“我吃饱了。”……傍晚时,汪顾又来到那家宠物店,意料中的,素衣女孩准点带着大熊和汪汪去散步了,店里只有围裙女孩在看守,清洁工刚打扫完猫狗居舍和围区,店里飘散着一股淡薄的青草气息,与汪顾身上的冷冽木香浑然一体。围裙女孩见汪顾来了,快步迎到门前,一如既往地笑问:“小顾姐姐,你下班了?”待得走近,她又补一句,“头一次闻到你的香水味,好熟的味道呢。”在小半年里,汪顾几乎遗忘世上还有香水这种东西,今天之所以想起,是由于昨晚睡梦中,她又从师烨裳身上嗅到了那缕熟悉的味道。晨起淋浴后,她赤着身子走进衣帽间,拉开师烨裳摆放香水的抽屉,从十个相同款式的包装盒中挑出一盒已启封的,取出内里圆柱瓶,旋开封压盘,对着整个衣帽间一顿灭火式的狂喷,这才令自己的衣服也沾上了这抹属于师烨裳,可师烨裳本人却闻不到的香味。“师烨裳的香水,味道那么淡你都能闻出来,好厉害的鼻子,”汪顾笑着摇摇手里的可回收利用塑料袋,“今天用虾饺、叉烧包和三杯鸡贿赂二位小姐,等初秋回来我们就可以开动了!”宠物店具体负责宠物事务的素衣女孩,姓了个很怪的姓,初,叫了个很怪的名,秋,一姓一名和在一起萧瑟程度快要赶上她这个人。反观负责店务的围裙女孩姓名就正常多了,何欢欢,与店里好几只狗的名字大规模重合,气得她总说要去找那些宠物的主人要版权费。何欢欢开心地接过汪顾手里的袋子,绕到柜台后去找餐盘,“大熊有点拉肚子,不知道是不是这批狗粮不适合它,可汪汪没事,我打算晚上只给它们吃罐头,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吃药了吗?”听说大熊拉肚子,汪顾比她自己拉肚子还难受,大熊去散步了,汪顾连马上拽着它看看它好不好瘦没瘦的机会都没有,“不会是捡了不干净的东西吃吧?”何欢欢端着盘子走到汪顾面前,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大熊举止很好,当初师小姐送它过来时,必须当它面亲自把它的饭盆交给我们,它才肯让吃我们喂的东西呢,怎么可能捡东西吃?”那个眼神和这句话里浅埋着的潜台词,汪顾没能猜出来。一个她与师烨裳之间存在的巨大问题,几乎与被她暂时搁置的身份问题一样大,且随她偏执的思想逐渐被演绎得越来越大。但是,在她没见到师烨裳之前,这个问题绝不会爆炸,无论有多大。如果她见不到师烨裳,这个问题将永远存在,可若她见到师烨裳,这个外包坚厚外壳,内充锋利弹片的炸弹便会在某一瞬被引爆,那时候,鲜血淋漓的人还会是谁?“差远了,差远了……”此刻的张蕴然叼着烟斗喃喃自语,手里是汪顾交给她过目的意见稿。127——哄——一月五日晚八点,北风三级,昨晚b城天气预报报的是撒哈拉沙漠的天气情况,全天晴,很准。咪宝随意抓松一头浓墨般的大波浪卷发,敞着黑色的兔绒风衣推门下车。车门砰然关上之时,雪花应声而落。细长的钉皮鞋跟不小心踏上一面坚冰,稍微有些打滑,但很快,鞋跟抵上低标号水泥地面的咔咔声令她一颗心放下来,另一颗心又悬上天去。b城一年中难得有个银装素裹的浓情浪漫夜,无论谁都能在清冷寒风中嗅出幸福的香味,即使这雪若下在白天,必定会催得路上行人欲断魂,纷纷打伞钻车穿塑胶衣唯恐被沾身。好在这是夜,眼不见为净一回,大概不会让污浊的灰黄色雪花渗入皮肤,弄脏血管,而这雪夜确实下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令人措手不及。钥匙丢给车童,从风衣外套内兜中掏出手机,她按2,拨出,一秒钟后挂断,改按3,步子在会馆大门口的粗壮廊柱旁停下,一身泛出黯哑光泽的玄黑毛料沉默地舒展在幽暗里,她环着手,静静等待应答。——钱隶筠你想死啊?家里电话不打,偏打手机,害我得从楼下跑上来接。林森柏认为,放着家里八个分机的电话不打,偏打蝎子拉屎独一份的手机,这种浑身上下都是变异细胞的人造人就是不打死也该抓去阉了。“阿乖,下雪了,你还没出门?”咪宝气定神闲地望着被浓云掩去真容,只剩一个模糊轮廓的月亮,言语里全是带着纵容的怀疑,而林森柏会在家,应该是尚未来得及出门,在情绪表达这个问题上,相比文科生可以挥毫泼墨,长篇大论地用华丽文字与精妙语言揉搓出细腻思想,理工科生更容易把沾着墨水的狼毫甩得像周劫轮手里的双节棍;相比美术生可以妙笔生花,一点点勾勒多彩多姿的线条最终构建成形象或抽象的激越心情,理工科生更善于用油画笔在自己新买的衣服和刚擦干净的地板上画出足够让老妈发泄内心怒火的图案;相比音乐生可以流音荡韵,富有技巧地在五线谱上奏出一系列和谐曼妙的音符,理工科生更有兴趣揭开钢琴音板,半懂不懂地拿起调音锤生生把一架钢琴敲成古早的打字机……所以,理工科出身的人,在生活中难免会有大大小小的遗憾,由于情感无法宣泄,憋得变态者亦不在少数,林森柏就是其中一个。林森柏患有一种不治之症,儿时多动加自闭残留下的后遗症,异常气候不适应症中最常见的一种,雨雪夜综合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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