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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第1页）

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张惠言所用的带有政教意味的、比兴寄托的方法本来是中国古老的传统，可是能够为他作证明，说他可以这样联想的，却是一些西方的新理论。

我们再来看王国维的说词方式。王国维说南唐中主李璟的&ldo;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rdo;，有&ldo;众芳芜秽，美人迟暮&rdo;的感慨，这也是一种言外之意。张惠言的说词方法我们可以从西方最新的理论中给他找根据，如果我们也试图给王国维找一些理论根据的话，那我们首先要回到中国更古老的传统中去，那就是中国的诗歌中重视&ldo;兴&rdo;的作用的传统。

我一向认为，&ldo;兴&rdo;是中国诗歌里真正的精华，是我们中华诗学的特色所在。孔子说过，做人的道理第一就是&ldo;兴于诗&rdo;。要知道&ldo;哀莫大于心死&rdo;，兴是一种感发，它能使你内心之中产生一种生生不已的活泼的生命，而诗就可以给你这种兴的感发。《论语》记载孔子跟子贡有一次谈话，子贡问：&ldo;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rdo;孔子回答说：&ldo;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rdo;孔子的回答把子贡的境界提高了一步。子贡说：&ldo;《诗》云：&lso;如切如磋，如琢如磨&rso;，其斯之谓与？&rdo;于是，孔子就赞美子贡说：&ldo;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rdo;还有一次，子夏问孔子：&ldo;&lso;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rso;何谓也？&rdo;为什么白色是最绚丽的呢？孔子回答说：&ldo;绘事后素。&rdo;先要把质地弄得洁白了，才好作画。子夏就领悟到：&ldo;礼后乎？&rdo;先要有一颗守礼的心，然后才讲到外表的礼。孔子赞美说：&ldo;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rdo;由此可见，孔子赞美的是富于联想的学生。&ldo;兴于诗&rdo;，是孔子教育学生的根本，他要求学生有一颗富于感发的心，而且经常能够从诗里面感发到做人的道理。子贡是从做人联想到诗歌，子夏是从诗歌联想到做人。这种自由的感发和联想，正是中国最宝贵的传统。遇罗克的日记里引了杜甫的诗：&ldo;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rdo;杜甫是说&ldo;四人帮&rdo;吗？当然不是，他是论唐初四杰的诗歌，但这两句诗却能感动千百年之后的读者，给他们的内心一种启发和激励！这也就正是&ldo;诗可以兴&rdo;的感发作用。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三则例证，就都是发挥了&ldo;诗可以兴&rdo;的传统。

第一则词话说：&ldo;南唐中主词：&lso;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rso;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lso;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rso;，故知解人正不易得。&rdo;

第二则词话说：&ldo;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lso;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rso;，此第一境也；&lso;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rso;，此第二境也；&lso;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按：当作&ldo;蓦然回首&rdo;），那人正（按：当作&ldo;却&rdo;）在，灯火阑珊处&rso;，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rdo;

第三则词话说：&ldo;尼采谓：&lso;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rso;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rdo;

这三则词话的评说同样出于自由联想，但仔细看来却各有不同。王国维在第二则词话中说他所讲的不见得是作者的原意，这是相当客观的；可是在第一则中他却十分肯定地说别人都不是&ldo;解人&rdo;，只有他才得到了作者的真意。这是为什么呢？我们先要看李璟的全首词：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这是一首写思妇怀念征人的词，上片写的是思妇看到秋天的景色就想到自己的憔悴衰老，因此不忍心再看。下片是说她梦见了丈夫，醒后才想到丈夫还远在鸡塞之外，于是就起来吹笙。小楼的闭锁、四围的寒冷、玉笙的珍贵，都突出表现了思妇的孤独、寒冷和情意的缠绵。结句是&ldo;倚阑干&rdo;，&ldo;倚阑干&rdo;时看到的是什么？还是那&ldo;不堪看&rdo;的&ldo;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rdo;！

冯延巳和王安石都曾称赞过这首词里的&ldo;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rdo;两句，他们的眼力一点儿都不错，这两句写得确实很好，而且这两句所写的情意正是这首词的主题所在。其中那深微幽隐的感情是隐意识的，是一种不自觉的流露。就李璟这一首词而言，写思妇的感情写得最好的地方是&ldo;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rdo;两句，那是不错的；但如果从它所传达的感发生命而言，给人最强烈的感动的却是头两句&ldo;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rdo;。西方的新批评学派注重作品本身的语言、结构、形象和文字的质地，以文字的质地而言，这第一句如果改为&ldo;荷瓣凋零荷叶残&rdo;，意思完全一样，但效果就大不相同了。而所谓&ldo;言外之意&rdo;是要靠文字传达的：&ldo;菡萏&rdo;出于《尔雅》，这个词比较古雅；&ldo;翠&rdo;字可以使人想到珠翠、翡翠；还有&ldo;香&rdo;字所表现的馨香和芬芳‐‐它们都能给人一种珍贵、美好的感觉。而这些美好的东西却结合了&ldo;销&rdo;和&ldo;残&rdo;两个动词，于是就造成了一种效果‐‐传达了世间美好的东西同归于消逝和残破的短暂无常的悲慨！这头一句还只是菡萏和翠叶本身的消逝，而&ldo;西风愁起绿波间&rdo;则是说这美好而短暂之生命的整个生存环境，是如此的凄凉和动荡不安！就作者而言，&ldo;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rdo;，可以说是南唐中主李璟写这首思妇怀念征人之词时的显意识；而当时南唐这样一个小国，进不可以攻，退不可以守，朝不保夕，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则是南唐中主的隐意识。他的这种隐意识无意之中流露在写思妇的这首小词中，这种&ldo;众芳芜秽，美人迟暮&rdo;的感慨与这首词中所写的思妇的悲慨暗中有相合之处。王国维正是掌握了这一感发的生命的本质，所以说那开头两句大有&ldo;众芳芜秽，美人迟暮&rdo;之感，而且敢十分肯定地以&ldo;解人&rdo;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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