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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吃吧。再吃点儿。吃完了我有话对你说。”
“我饱了。真的。妈,您说吧。”
母亲沉了沉,小臂平放在桌面上,双手交叉在一起:“明天咱们要搬家。”
儿子已经把这件事忘了。现在他问:“搬到哪儿?”
“搬到……”母亲又把目光躲开,头发垂下来遮住她的眼睛。
“妈,搬到哪儿去呀咱们?”
这一次母亲飞快地把目光找回来,全都扑在儿子的脸上。“搬到,你父亲那儿去。”
“我爸爸?”
母亲的目光都扑在儿子脸上,但不回答。
“我爸爸他在哪儿?”
还是那样,母亲没有回答。
“他回来了吗?他住在哪儿?妈,爸爸有信来了吗?”
母亲说:“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
儿子回头看看,四下里看看,然后看着母亲。
“好孩子,”母亲叫他的名字(Z或者WR),“去,去看看你自己的东西。”
“他怎么不来?爸爸他怎么不来找我们呢?”
“把你自己的东西,把你要的东西,去,都收拾在一起。”
“妈……”
“去吧。明天一早我们就搬过去。”
母亲起身去收拾碗筷了……
少年回到卧室。父亲这个词使WR感到由衷的遥远和陌生,弄不清自己对那个不曾见过的男人怀有怎样的感情,对那个即将到来的男人应该恨还是应该爱,他为什么离开母亲为什么到现在才想到回来。WR抽出一张唱片放在唱机上,依我想,他最喜欢的是马勒的那部《复活》。那乐曲总让WR想到辽阔、荒茫的北方,想到父亲。即便父亲更可能远在南方,但想起父亲这个词,少年WR总觉得那个男人应该在相反的方向,在天地相连的荒原,在有黑色的森林和有白茫茫冰雪的地方,父亲应该在天空地阔风高水长的地带漂泊,历尽艰险也要回来,回到他和母亲身旁。
Z把几十张唱片都摆在床上,站在床边看了它们一会儿。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它们。首先要带的东西就是它们。这些唱片是他最心爱的东西,除此之外这还是父亲留给他的东西,他想,明天应该给父亲看,让父亲知道,他和母亲把它们从南方带到了北方。在唱机上和在Z九岁的心中,缓缓转动着的,我想或许就是那张鲍罗丁的歌剧《伊格尔王》。Z对那张唱片的特殊喜爱,想必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的。……伊格尔王率军远征,抗击波罗维茨人的入侵,战败被俘。波罗维茨可汗赏识他的勇敢、刚强,表示愿意释放他,条件是:他答应不再与波罗维茨人为敌。这条件遭到伊格尔王的拒绝。波罗维茨可汗出于对伊格尔王的敬佩,命令他的臣民为伊格尔王表演歌舞……Z没有见过父亲,他从这音乐中看见父亲……天苍苍,野茫茫,落日如盘,异地风烟……从那个高贵的王者身上他想象父亲,那激荡的歌舞,那近看翩翩,远闻袅袅的歌舞!从中他自恋般地设想着一个男人。
但是他们还从没见过他们的父亲,从落生到现在,父亲,只存在于Z和WR的设想中。
57
我从一九八八年香港的一家报刊上读到过一篇报道,大意如下:
……一对分别了四十年的夫妻在港重逢,分别时他们新婚未足一载,婴儿才过满月,重逢之日夫妻都已年近古稀,儿子也在不惑之年了。……一九四八年末的一天晚上,是从戎的丈夫在家休假的最后一个晚上,也是他们即将分别四十年的最后一个晚上,那个晚上只有在未来的年年月月里才越来越受到重视,越来越变得刻骨铭心。那个晚上,年轻的夫妇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头一次拌了几句嘴。那样的拌嘴在任何恩爱夫妻的一生中都不知要有多少回。但是这一对夫妻的这一回拌嘴,却要等上四十个年头把他们最美好的年华都等过去之后才能有言归于好的机会。那个夜晚之后的早晨,那个年轻的军官、年轻的丈夫和父亲,他没跟妻子打招呼就去了军营,那只是几秒钟的一次任性。丈夫走后,妻子抱上孩子回了娘家,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一次赌气。
但这几秒钟和几分钟不仅使他们在四十年中天各一方,而且等于是为Z抑或WR选择了一生的路途。我想,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完全可以就是Z或者就是WR。我见过他们的母亲。写作之夜,我借助他们和他们的母亲想象他们的生身之父,但变幻不定,眼前总是一块边缘模糊的人形空白。直到我读过这则报道之后,一个年轻军官才走来,把那空白勉强填补出一点儿声色。
报道中说:
那个年轻的丈夫和父亲是个飞行员,他到了军营立刻接受了命令:飞往台湾。“家属呢?”“可以带上。”他回到家,妻、儿都不在,军令如山不能拖延,没时间再去找她们了。“下一次再带上她们吧。”他想,他以为还有下一次。但是没有下一次了。下一次是四十年后在香港……
或者,对于Z和WR的父母来说,下一次仅仅是我对那篇报道一厢情愿的联想。
58
Z曾非常简单地说起过他的父亲:一个老报人。
对WR的父亲,我没有印象,我没有听他说起过。因而WR要暂时消失,从他与Z重叠的地方和时间里离开。但WR早年的遭遇仍然与Z非常相似。可以借助Z的记忆,得到对WR童年直至少年的印象。
59
Z的父亲不是什么军官,也肯定不会开飞机,他是四十年代于中国报界很有影响的一位人物,一九四八年他乘船去了南洋,再没回来。父亲最终到了哪儿,Z不知道,甚至母亲也不知道。先有人说他到了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后又有人说他死了,从新加坡去台湾的途中轮船触礁沉没他已葬身太平洋。可再后来,又有人说在台北的街道上见过他。母亲问:“你们说话了没有?”回答是:“没有,他坐在车上,我站在路边。”母亲又问:“你能肯定那就是他吗?”回答是:“至少非常非常像他。”所以,母亲也不知道父亲最终在哪儿落了脚,是死是活。那个年轻军官与Z无关,这是事实。但那年轻军官的妻儿的命运,在四十年中如果不是更糟,就会与Z(以及WR)和他的母亲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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