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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作品全编(..)”!
《务虚笔记》是我梦想的长篇。这句话可以理解为:这部长篇小说也许永远是个梦想;也可以理解为:这是我的梦想的长篇记录。怕这务虚的梦想在记忆中走漏,所以先做这务实的备忘。
但也有可能,这就是那部梦想的长篇——《务虚笔记》的局部。
备忘一
在我所余的生命中可能再也碰不见那两个孩子了。我想那两个孩子肯定不会想到,永远不会想到,在他们偶然的一次玩耍之后,他们正被一个人写进一本书中,他们正在成为一本书的开端。没问题,他们不会记得我了。他们将不记得那个平凡的夜晚,在一座古园中,游人差不多散尽的时候,在一条幽静的小路上,一盏路灯在夜色里划出一块圆区,有老柏树飘漫均匀的脂香,有满地铺散的杨树落叶浓厚的气味,有一个坐在路灯下读书的陌生人曾经跟他们玩过一会儿。男孩儿大概有七岁。女孩儿我问过她,五岁半——她说,伸出五个指头,随后把所有的指头逐个看遍,却想不出半岁应该怎样证明。当时我就想,这样的年纪,这些事他们将必不可免地忘记,无可挽回。即便这本书有幸能够出版,即便他们长大了凑巧看到了这本书,他们也不会认出这两个孩子是谁。不会,肯定不会。那些事在他们已是不存在了,如同从未发生。
在一片杨柏杂陈的树林之中,在一座古祭坛的旁边。我是那儿的常客。那是个读书和享受清静的好处所。两个孩子从四周的昏暗里跑来——我不曾注意到他们确切是从哪儿跑来的,跑进灯光里,蹦跳着跑进那片明亮的圆区,冲着一棵大树喊:“老槐树爷爷!老槐树爷爷!”不知他们在玩一个什么游戏。我说:“错啦,那不是槐树,是柏树。”噢,是柏树呀,他们说,回头看看我,便又仰起脸来看那棵柏树。所有的树冠都密密地融在暗黑的夜空里;但他们还是看出来了,问我:“怎么它没有叶子?怎么别的树有叶子,怎么这棵树没有叶子呢?”我告诉他们那是棵死树:“对,死了,这棵树已经死了。”噢,他们想了一会儿,可它什么时候死的呢?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看样子它早就死了。它是怎么死的呢?男孩儿对女孩儿说:“我告诉你让我告诉你!有一个人,他端了一盆热水,他走到这儿,哗——,得……”男孩儿看看我,看见我在笑,连忙又说:“不对不对,是,是有一个人,他走到这儿,他拿了一个东西,刨哇刨哇刨哇,咔!得……”女孩儿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男孩儿,认真地等待着:“怎么了?”男孩儿略一迟疑,紧跟着扭起脸来问我:“它到底怎么死的呢?”他的谦逊和自信都令我感动,他既不为自己的无知所羞愧,也不为刚才的胡猜乱想而尴尬,仿佛这都是理所当然的。无知和猜想都是理所当然的。两个孩子依然以发问的目光望着我。我说:“可能是因为它生了病。”男孩儿说:“可它到底怎么死的呢?”我说:“也可能是因为它太老了。”男孩儿还是说:“可它到底怎么死的呢?”我说:“具体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男孩儿不问了,望着那棵老柏树意犹未尽。
现在我有点懂了,他实际是要问,死是怎么一回事?活怎么就变成死了呢?这中间的分界是怎么搞的,是什么?死是什么?什么状态,或者什么感觉?
就是当时听懂了他的意思我也无法回答他。我现在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对于这件事我(我想还有我们)就跟那两个孩子一样,不知道。我们只知道那是必然的去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们所能做的一点也不比那两个孩子所做得多——无非胡猜乱想而已。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说: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最终要去哪儿,和要去投奔的都是什么。
窗外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秋雨,下得细碎,又不连贯。早晨听收音机里说,北京今年旱情严重,从七月到现在,是历史上同期降水量最少的年头。水,正在到处引起恐慌。
我逐年养成了习惯,早晨一边穿衣起床一边听广播。然后,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若是没人来,我就坐在这儿,读书,想事,命运还要我写一种叫作小说的东西。仿佛只是写了几篇小说,时间便过去了几十年。几十年过去了,几十年已经没有了。那天那个女孩儿竟然叫我老爷爷,还是那个男孩儿毕竟大着几岁,说,是伯伯不是爷爷。我松了一口气,我差不多要感谢他了。人是怎样长大的呢?忽然有一天有人管你叫叔叔了,忽然有一天又有人管你叫伯伯了,忽然有一天,当有人管你叫爷爷的时候你做何感想?太阳从这边走到那边。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能看见一群鸽子,落在邻居家的屋顶上咕咕地叫,或在远远近近的空中悠悠地飞。你不特意去想一想的话你会以为几十年中一直就是那一群,白的,灰的,褐色的,飞着,叫着,活着,一直就是这样,一直都是它们,永远都是那一群,看不出什么不同;可事实上它们已经生死相继了几十次,生死相继了数万年。“事实”,这两个字究竟是要表达什么?
那女孩儿问我:你看的什么书?(“老爷爷你看的什么书?”“不对,不是爷爷是伯伯。”“噢,伯伯你看的什么书?”)我翻给她看。她看看上面有没有图画。没有。字书,她说,语气像是在提醒我。对,字书。它说什么?不,你还不懂。你这样的年龄不应该懂。那是一本写给老人的书。
那是一个老人写下的书:一个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烧的玫瑰留下的全部灰烬/尘灰悬在空中/标志着这是一个故事结束的地方。
不不,令我迷惑和激动的不单是死亡与结束,更是生存与开始。没法证明绝对的虚无是存在的,不是吗?没法证明绝对的无可以有,况且这不是人的智力的过错。那么,在一个故事结束的地方,必有其他的故事开始了,开始着,展开着。绝对的虚无片刻也不能存在的。那两个孩子的故事已经开始了,或者正在开始,正在展开。也许就从那个偶然的游戏开始,以仰望那棵死去的老树为开始,借意犹未尽来展开。但无论如何,必有一天他们的故事也要结束,那时候他们也会真正看见孩子,并感受结束和开始的神秘。那时候,在某一处书架或书桌上,在床头,在地球的这面或那面,在自由和不自由的地方,仍然安静而狂热地躺着一本书。那个以“艾略特”命名的老人,他写的书。在秋雨敲着铁皮棚顶的时节,在风雪旋卷过街巷的日子,在晴朗而干旱的早晨而且忘记了今天要干什么,或在一个慵懒的午睡之后听见隐约的琴声,或在寂寥的晚上独自喝着酒,在一年四季,暮鼓晨钟昼夜轮回,它随时可能被翻开被合起,作为结束和开始,成为诸多无法预见的生命早已被预见的迷茫。那个智慧的老人他说:我们叫作开始的往往就是结束/而宣告结束也就是着手开始。/终点是我们出发的地方。那个从童年走过来的老人,他说:如果你到这里来,/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出发,/那都是一样/…………/激怒的灵魂从错误走向错误/除非得到炼火的匡救,因为像一个舞蹈家/你必然要随着节拍向那儿“跳去”。这个老人,他一向年轻。是谁想出这种折磨的呢?他说:是爱。这个预言者,在他这样写的时候他看见了什么?在他这样写的时候我的父母还在童年,北京古老的城墙还在,在那老城的边缘,在荒芜的祭坛近旁,这棵老柏树还活着;是不是在这老树的梦中早就有了那个夜晚和那两个孩子?或者它听见了来自远方的预言,于是它坦然赴死,为一个重演的游戏预备下一个必要的开端?那个来自远方的预言:在编织非人力所能解脱的/无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双手后面。/我们只是活着,只是叹息/不是让这样的火就是让那样的火耗去我们的生命……这预言,总在应验。世世代代这预言总在应验总在应验。一轮又一轮这个过程总在重演。
我生于一九五一年一月四日。这是一个传说,不过是一个传说。是我从奶奶那儿,从母亲和父亲那儿,听来的一个传说。
奶奶说:“生你的那天下着大雪,那雪下得叫大,没见过那么大的雪。”
母亲说:“你生下来可真瘦,护士抱给我看,哪来的这么个小东西一层黑皮包着骨头?你是从哪儿来的?生你的时候天快亮了,窗户发白了。”
父亲便翻开日历,教给我:“这是年。这是月。这是日。这一天,对啦,这一天就是你的生日。”
不过,他们要是记错了呢?那实际就是一个谣言。一九五一年一月四日。对我来说那是一片空白,是零,是完全的虚无,是我从虚无中醒来听到的一个传说,或是一个谣言。“在还没有你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存在了很久”,这不过是在有了我的时候我所听到的一个传说。“在没有了你的时候这个世界还要存在很久”,这不过是在还有我的时候我被要求接受的一种猜想。
那么真实是什么呢?真实?究竟是什么?当一个人像我这样,坐在桌前,沉入往事,想在那纷纷纭纭的生命中看出些真实,真实便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真实便随着你的追寻在你的前面破碎、分解、融化……如烟如尘而已。如歌如梦而已。我只能给你讲一讲它给我的印象,如同一个传说,或者一个谣言。
往事,过去的生活,分为两种。一种是未被意识到的,它们都已无影无踪,甚至谈论它们都已不再可能。另一种被意识到的生活才是真正存在的,才被保存下来成为意义的载体。这是不是说仅仅这部分过去的生活才是真实的?不,好像也不,一切被意识到的生活都是被意识改造过的,它们只是作为意义的载体才是真实的,而意义乃是现在的赋予。那么我们真实地占有现在吗?如果占有,是多久?一分钟?一秒钟?百分之一秒抑或万分之一秒?这样下去“现在”岂不是要趋于零了?也许,“现在”仅仅是我们意识到一种意义所必要的时间?但是一切被意识到的生活一旦被意识到就已成为过去,意义一旦成为意义便已走向未来。现在是趋于零的,现在若不与过去和未来连接便是死灭,便是虚空。那么未来呢?未来是真实的吗?噢是的,未来的真实在于它是未来,在于它的不曾到来,在于它仅仅是一个梦。过去在走向未来,意义追随着梦想,在意义与梦想之间,在它们的重叠之处就是现在。我们本不占有现在,我们在占有意义和梦想的时候碰巧占有了现在。我们本没有现在,我们受了一个远古命令的驱动,受了一种未来梦境的召唤,于是在途中,于是在现在。
写作究竟是为什么呢?多少年来我一直没能把这件事想明白。也许写作从来就只是一种机会吧?是上帝给我们的一个机会,使我们能够从真实的苦役中解脱出来,重返梦境。
我走在树林里,那两个孩子已经回家。整整那个秋天,整整那个秋天的每个夜晚,我都在那片树林里踽踽独行。一盏和一盏路灯相距很远,一段段明亮与明亮之间是一段段幽暗与幽暗,我的影子时而在明亮中显现,时而在幽暗中隐没。凭空而来的风一浪一浪地掀动斑斓的落叶,如同掀动着生命的印象。落叶抑或印象,从幽暗中飘转进明亮,从明亮中逃遁进幽暗。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那凭空的风,来也空空去也空空,只在脱落下或旋卷起斑斓的印象之时,才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重返梦境,重返梦境。真实是你我都不知道的一种事,生命经由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得以显现。在这梦中我想:我是什么?
(有一个著名的悖论:下面这句话是对的
上面这句话是错的)
于是我梦见另一个毫不逊色的悖论:
我不过是我的梦境的一
部分
而我的全部梦境才是
我
备忘二
我想,作为画家,Z的生命应该开始于他九岁时的一天下午,近似于我所经历过的那样一个冬天的下午。开始于一根插在瓷瓶中的羽毛。一根大鸟的羽毛,白色的,素雅,蓬勃,仪态潇洒。开始于融雪的时节,一个寒冷的周末。开始于一间宽绰得甚至有些空旷的屋子,太阳透过落地窗一方一方平整地斜铺在地板上,碰到墙根弯上去竖起来,墙壁是冬日天空一般的浅蓝,阳光在那儿变成空蒙的绿色,然后在即将消失的刹那变成淡淡的紫红。一切都开始于他此生此世头一回独自去找一个朋友,一个同他一般年龄的女孩儿——一个也是九岁的女人。
那是一座我们不曾进过的楼房。三十多年前,那还是一种平民家的孩子所无从想象的房子。在大片大片灰暗陈旧的房群中,小巷如网,积雪在路边收缩融化得丑陋不堪,在上百年的房檐上滴淌得悠闲自得,空气新鲜,空气清冽刺骨,独自一人穿过短短长长的窄巷,独自一人,走过高高矮矮的老房,两手揣在袖筒里,不时焐一焐冻疼的耳朵再把手揣进袖筒里,东拐西弯绕来绕去,仍是绵延不断的窄巷和老房,怀疑到底是走到了哪儿,正要怀疑正在怀疑,豁然入目一座橘黄色的楼房那就是它,不高,但很大,灿烂如同一缕晚晴的夕阳。一座美丽而出乎意料的房子,九岁那年我几乎迷失其中。我以为进了楼门就会找到一条笔直的甬道,就能看见排列两侧的所有房间,但是不,这里甬道出没曲回,厅室琳琅迷布,空间傲慢而奇异地分割。
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门,所到之处都是关闭着的门,有时候四周都是门有七八个门有数不清的门,门上也没有窗,我好像走进那个残酷的游戏中去了。(来呀试一试,看看哪个门里是美女哪个门里是猛虎)拉开一个门,里面全是衣服,一排排一层层全是男人的领带和大衣,全是女人的长裙和皮鞋,淡淡的樟脑味。推开一个门,在透明的帷幔后面有一张床,以为是床但不是,幽暗中旋起一股微香,是一只紫红色的浴盆。再推开一个门,里面有一只猫有一万本书,一只酣睡的猫,和一万本排列井然的书。另一个门里又有三个门,有一道淡薄而明亮的光线,有一盆又安静又热烈的花。花旁的门里传出缓缓的钢琴声,敲了敲,没人应,推一推,开了,好大的地方!在一座座沙发的那面,在平坦宽阔的地毯那面,远远地看见一个女人端坐的背影,问她,她什么也不回答,她什么也没听见,她只侧了一下头,散开的长发和散开的琴声遮住了她的脸。不敢再问,撤步出来,惊惶很久迷惑很久,尴尬地站在门旁不知所措,便永远都记住了那个地方。画家Z必定也记住了那样一个地方,并在未来把那些门那些窗那些平滑的墙壁那只悠闲的猫和那盆纯洁的花,随意颠倒扭曲交错地展示在他的画布上,就像那琴声的自在与陌生。(那是他画了上百幅之后仍然不能满意的一幅。几十年后我将看到它,并将因此回想起他和我都可能有的一种经历……)如果连出去的门也找不到了,如果又已经九岁又已经不能哭,我只好沿着曲折的甬道走,推开一座座关闭的门我要回家。总能听见那隐约的钢琴曲,走出一道又一道门,我要回家。走出一道又一道门忘记了要找的女孩,一心只要回家。最后走进了那间屋子;最后仿佛也走进过那间屋子。
Z九岁时走进了那间屋子,看见了那根大鸟的羽毛。逆光的窗棂呈浅灰色;每一块玻璃上都是耀眼而柔和的水雾和冰凌的光芒。没有人,其他什么都没有,唯那只插了一根羽毛的瓷瓶,以及安放了那瓷瓶的原木色的方台。这可能仅仅是Z多年之后的印象。经历了岁月的剥蚀,那印象已不断地有所改变。在画家Z不知所终的一生中,将无数次试图把那早年的印象画下来,那时他才会发现要把握住那一瞬间的感觉是多么渺茫。没有人,唯独这一个房门敞开着,隐隐的琴声不住地传来,他走进去,以一支梦幻曲般的节奏。除了那个方台那个瓷瓶那根白色的大鸟的羽毛,什么也没有,屋里宽敞而显空旷,他走进去,以一个孩子天赋的神秘像似辨认出了什么。或许这就是命运的指引,所有的房门都关着唯此一扇悠悠地敞开着,Z以一个画家命定的敏觉,发现了满屋冬日光芒中那根美丽孤傲的羽毛。它在窗旁的暗影里,洁白无比,又大又长,上端坚挺峭耸,末端柔软飘逸,安闲却又动荡。迟早都要到来的艺术家的激动引领着Z,慢慢走近或是瞬间就站在了它的近旁,如同久别,如同团聚,如同前世之缘,与它默然相对,忘记了是在哪儿,忘记了回家,忘记了胆怯,呆呆地望着那羽毛,望着它,呆愣着,一时间孤独得到了赞美,忧郁得到了尊崇,一个蕴藏久远的旋律终于有了节拍,仿佛一切都被它的存在湮灭了,一切都黯然失色无足轻重,唯那羽毛的丝丝缕缕在优美而高贵地轻舒漫卷挥洒飘扬,并将永远在他的生命中喧嚣骚动。
倘若到此为止,O说过,结果可能会大不一样。
O在最后的两年里学会了抽烟。烟雾在她面前飘摇,使我看不清她的脸。
就像那个绝妙的游戏,O说,你推开了这个门而没有推开那个门,要是你推开的不是这个门而是那个门,走进去,结果就会大不一样。
我问:“怎么不一样?”
O说:“不,没人能知道不曾推开的门里是什么,但从两个门会走到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去,甚至这两个世界永远不会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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