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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黑影把我扑倒,“别咬,小妹妹你别咬,是自己人。”那声音粗犷又亲切。自己人?我委屈地哭了,一半是因为有了“自己人”,一半是因为想起了妈妈大概正四处找我呢。“我死了吗?”我听见我低泣的声音。他“吭吭吭”地笑了,把我抱到墙根下,一股劲说:“真行,小妹妹你真行。”我多么愿意有一个大哥哥呀!可我没有,我只有一个右派的爸爸,妈妈只会叹气,弟弟妹妹还不懂得人生。我不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他的胳膊真有劲,热乎乎的一股汗酸味……
“不是吹,干了这么多年工作,哪怕是一丁点小错儿,我老江也没出过。前三个是圈……”
“其实,多一个精神病人的选票又有什么关系?”我本来没想说出声。
“这是法律,姑娘!疯子和傻子都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老江一挥手,险些把票箱碰翻。
“我是说,反正不会影响选举结果。”
“可选票是有数的,多出一张来怎么向上边交代?后两个是叉……再说上边已经知道了。写个检查呗,我老江这辈子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小姑娘在每只船篷上都插上一面白色的纸帆。又一支船队下水了。
“它们要开到海里去了吧?”小姑娘仰起脸来问那个光着膀子的大汉。
大汉不言语,只顾低头重新叠一只纸船。
小姑娘又站起来眺望。又一道彩虹漂去了,漂远了,不见了。“开到海里去了。”小姑娘忽闪着梦一般的眼睛,小嘴张得圆圆的,打了个哈欠。
大汉连头都不抬一下,似乎他只醉心于造船,似乎他相信河流会稳妥地安排小船的命运。这是个不会带孩子的父亲,要不就是个哑巴。
灰楼里传出李双江的歌声。在他常常溜下来的那个窗口,一个妇女正在晾尿布;在另一个他常常溜下来的窗口,坐着一个老人。“再见吧妈妈,假如我在战场上光荣牺牲,山茶花会陪伴着妈妈……”我浑身发软地坐倒在草地上。他的妈妈如今陪伴着什么呢?
……他把一个装得厚厚的信封塞在我手里,“帮我寄封信好吗,小妹妹?”他说。“给谁的?”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担心,十六岁少女的心在“突突”地跳了。“给妈妈,我已经有半年没接到妈妈的信了,给她的信也寄不出去……”他趴在草地上,用长矛在地上挖着。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觉得他在竭力不让泪水流出,因为他的呼吸有些颤抖,许久许久不出声。“会有人照顾你妈妈的。”我说。我是想安慰他。“没有,妈妈只有我一个,她盼我大学毕业后回到她身边去。”连星光也没有,乌云推迟了黎明,我们趴在草丛里,比每夜都呆得久。“她在小岛的岸边,每天织捕鱼网,网丝就像她的白发……你见过海吗?”“海是蔚蓝的?”“海经常变幻颜色。”“金色的海滩上有很多漂亮的贝壳吗?”“你爱吃螃蟹吗?我们那儿可多了。”“我有点怕,可我爱吃椰子。”“你见过木棉花吗?红得像火。”“海风呢?很清新,鼓起点点白帆,是吗?”“有时候也很凶猛,海浪也会吞没渔船……爸爸就再也没回来。”“解放前?”“不,他那只小船太小了,又不结实。”“你害怕过吗?”“你是说海?”“不,我是说‘红团’派向你射击的时候。”……灰黑色的夜雾在草地上飘荡,我们互相挨得近些,更近些。只有小河“叮叮冬冬”地流着,像我们的心声……楼上有人学蛙鸣,催他快些回去。天快亮了。他爬起来,背起那袋馒头,“如果我死了,妈妈最终会理解我的,她会为她的儿子感到骄傲的。”他说。他“哗啦哗啦”地蹚过小河去。我把厚厚的信封贴在“突突”激跳的胸前。他正是少女心中那种为了理想献身的英雄。我想象着他的模样,像洪常青?卢嘉川?还是像牛虻?
“注意,你想什么呢!”老江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知道你就得记错。”
“没错儿,前三个是圈。”我说。
“这回五个都是叉!”
跟五个都是圈的效果一样。刚才有一个五个都是圈的。
“前三个是圈,后两个是叉。”老江那单调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是说不唱票了吗?”我问。
“这不是在唱吗?”
“我是说公开唱票,向所有的选民。”
“不该你管的事你倒是挺能动脑筋。”老江哈了哈老花镜的镜片,用衣角擦着。
“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精神病投票,你这娄子还嫌惹得小是怎么着?”
“你不在船帆上写几个字吗?”小姑娘对那个大汉说,“爸爸活着的时候就写。”她趴在他背上,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地理着他蓬乱的头发。原来他不是小姑娘的父亲。
“写什么?”
哦!大汉的声音就像唱机的速度突然变慢那样,喑哑、呆钝。他也不是哑巴。
“一、二、三、四、五。”小姑娘又翘起手指数小船,“你干吗老是叠五只呀?”她凑在大汉的耳边问。
“你五岁。”大汉说。
“它们开到海里去么?”
大汉不言语。
“不,海很远,纸叠的小船开不到。”我向对岸的小姑娘说。
小姑娘却不以为然地白了我一眼,那意思是:我问你了么?然后,她又摇晃着大汉的胳膊:“是开到海里去了,是!”她噘起嘴,甚至要哭了。大汉低着的头终于点了点。
小姑娘满意地长吁了一口气,偎依在大汉膝旁,托着腮,望着河水。
“您不能糊弄她,孩子什么都当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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