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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包法利夫人12（第2页）

“请进，”她说，“您的小宝宝在那儿睡着了。”

底层这个房间是这所房子惟一的房间。里面靠墙有一张没帐子的大床，靠窗子是个和面用的瓦盆，窗上的一块玻璃是用一片剪成太阳形状的蓝纸补上的。门后的角落里，一排钉有亮钉子的高统皮靴放在用作洗衣台的石板上，附近还有一瓶油，瓶口插了一根羽毛；在满是尘土的壁炉台上，在打火石、火绒和一些蜡烛头之间，有一本《马太历书》。房里最不实用的东西是一幅用六个大鞋钉钉在墙上的命运女神像，这个命运女神吹着号角，显然是从一家香料店的广告画上剪下来的。

艾玛的孩子在地上的柳条摇篮里睡着。艾玛连同包布一起把孩子抱起，摇动着身子，低声唱了起来。

蓝尼阿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看到穿着布衫的这样一位漂亮太太置身于这样贫困的环境之中，他感到很不舒服。包法利夫人也有些害羞。他转过身去，心里想或许自己眼睛里流露出了什么不恰当的表情。之后，孩子吐奶，把她的衣领弄湿了，她就把她放回摇篮里。奶妈马上进来给她擦，连声说这不会太显眼。

“她吐的时候可多啦！”她说，“我尽给她洗！您跟杂货店的老板卡米说一声，我缺肥皂的时候，让我拿几块用，好吗？这样对您也方便，省得我去打扰您。”

“行，行！”艾玛说，“再见了，罗勒太太。”

她把脚在门槛上蹭了蹭，走了出来。

那个女人把她一直送到院子尽头，一路诉说她夜里老得起来的苦处。

“有时候我累得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因此，我想您一定愿意给我一磅咖啡粉，这会够我喝一个月，我可以每天早上兑牛奶喝。”

听她道完谢，包法利夫人动身回家；她在小路上刚走一会儿，听到木头鞋的响声，回头一看是奶妈。

“有什么遗漏吗？”

奶妈神秘兮兮地把她拉到一边，说起她丈夫的情况，他靠他的手艺干活，船长每年才给他六法郎……

“直说好了。”艾玛说道。

“好，”奶妈一边说一边叹气，“我是怕他瞧见我一人喝咖啡心里不痛快。男人们总是……”

“我不是说了要给你吗？”艾玛重复道，“我给你……真烦人！”

“啊，大慈大悲的夫人，您知道，由于他受过伤，胸前有时疼得要命。他说喝苹果酒使他身子越来越弱。”

“快说吧，罗勒太太。”

“那么，”这女人行了一个礼接着说，“如果我不是对您要求得太多的话，（她又行了一个礼）在您高兴的时候，（她用恳求的眼光望着艾玛）给我们一罐儿烧酒，”她最后说，“我可以用它给您的小宝宝揉脚，她的脚和舌头一样娇嫩。”

在摆脱奶妈之后，艾玛重新挽住蓝尼阿先生的手臂。她先快步走着，过了一会儿就慢下来；她的眼睛不经意地到处瞧瞧，忽然看到这年轻人的肩头，他的燕尾服上有一副黑丝绒领子，他梳得很整齐的棕发搭在上头。她又看到他的指甲，比日奥镇一般人的留得都长些。修剪指甲是这位实习生的重要消遣，为此他写字台里还放了一把特别的小刀。

他们顺着小河往日奥镇走回来。在这炎热的季节，河岸宽了许多，花园围墙的墙基都露了出来，那里有几级台阶通到小河里。河水无声地急速地流着，显得非常清凉。细长的水草随着水流的推动伏倒在一起，宛如一些被扔掉的绿色的发丝散开在清澈的水中。时而可以看到一只细腿的昆虫在灯心草尖上或是荷叶上停歇着，爬动着。在水波中蓝色的小气泡一个接一个，不断破灭又不断出现，在阳光中闪闪发光。修剪过的古老的柳树，灰色的树干倒映在水中。河那边的牧场上，一眼望去四下看不到一个人。这是农家吃午饭的时间，四处静悄悄的。这年轻女人和她的同伴只听得见自己走在小道上的均匀的脚步声、他们俩的说话声和艾玛的衣裳磨擦身体的响声。花园墙热得像暖房的屋顶，墙顶上嵌着许多破玻璃片，砖头间长出些小巧的野花，包法利夫人打着遮阳伞走过，伞尖把枯萎的小花碰了下来，落在黄色的尘土里。有时，墙里伸出些什么树的枝条，和伞边的丝线绞在一起，在绸伞面上划一下。不久将有一个西班牙舞蹈队来卢昂剧院演出，他们就此事谈论了起来。

“你去吗？”她问道。

“假如可能的话，我想去。”他答道。

他们的谈话难道仅限于此吗？实际上他们的眼睛里充盈着更重要的话语。当他们努力找寻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说时，他们都同时感到陷入一种软绵绵的感觉里，它仿佛是灵魂的低语，深刻，絮絮不断，超过了有声的语言。这种新产生的甜蜜感觉使他们惊异，他们既不想用言语表达出来，也不想追究产生的原因。憧憬中的快乐，就像热带的海岸，把自己的香气散布在前面的海面上，形成馥郁的和风，人们陶醉在里面，对那块看不见的国土他们甚至想都不去想。

有一个地方，她不得不踩着烂泥中摆着的一排散开的绿色大石块上走过去，因为这块地方被牲口践踏过，凹了下去，形成一滩烂泥。好多次，她停下一会儿，看脚应踩在哪里。碰到石头晃动的时候，她的身子就摇摇晃晃地往前倾，两只胳膊张开保持平衡，眼中流露出踌躇的表情，生怕摔倒在积水中。她被自己这副模样逗乐了。

到达自家花园跟前时，包法利夫人转身拐入自己家，一下就看不见了。

蓝尼阿回到办公室，看到公证人不在，就瞅了一眼案卷，削了一支笔，拿起帽子走了出来。

他漫步到那个所谓的“坟场”，在森林边上的一棵冷杉树下躺着，眼睛透过手指缝望着蓝天。

“真闷死了！”他自言自语道，“真闷死了！”

他感到不幸，住在这样一个小村子里，和欧玛这样的人为友，拜吉约曼这样的人为师。吉约曼老装出一副英国式的绅士派头，开始时使实习生感到莫测高深，实际上他根本丝毫不懂高雅。他总是戴一副金丝眼镜，打一条白领带，一脸棕红色的络腮胡子，尽忙着自己的事。至于说药剂师的太太，那可要算得上整个诺曼底最温顺贤惠的妻子。她爱自己的父母、子女、亲戚，家务事放着不管，别人一有伤心事她倒痛哭流涕。她讨厌束腰，举止是那样迟钝，言谈是那样枯燥，相貌是那样普通，说话是那样呆板，以至于蓝尼阿以其二十岁的心态来观察这个比他大十岁的女人，他都看不出她哪一点像个女人，除了她的裙子以外。而事实上，他们住对门，且每天都讲话。

此外还有谁呢？还有邦南，几个生意人，两三个开酒店的，那位神父，还得算上镇长和他的两个有钱的儿子。这两人性情乖戾，头脑迟钝，自己动手种地，在家尽讲究吃喝，还虔诚信教，简直无法同他们相处。

艾玛的脸在这些平凡的面孔中，显得更加突出，同时也更加遥远，这使他感到，她和他之间有一条隐隐约约的鸿沟。

开始，他曾和药剂师一道去过她家几趟，但夏尔显得并不愿意见他。他一面想和她亲近，一面又怕自己显得鲁莽轻率。而且他觉得和她亲近些是不可能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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