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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是一锅迷魂汤,以白日的生离作羹,死别为料,情爱化水,越熬越浓。穹盖片甲不留地扣向大地,吞吸尘世一切光明与邪恶。星子熠熠,曾闪烁于秦汉夜空,千年后仍为游子羁客掌灯。映弦回过神,询问后情,映雪便继续讲述:贾睿逃回京城后搬弄口舌,把罪责全推在商与义身上。由于没有其他人证,新佑信以为真,一怒之下判了商与义“卖国谋叛”的罪名,商家也因而遭诛。冉培便带着映雪映弦在外逃亡了近一年。直到新皇登基,大力平反前朝冤案,他才冒死进京说明缘由。皇帝查明属实,认为先帝有负于商与义夫妇,遂将姐妹俩收入宫中。
映弦唏嘘不已,问道:“所以就让我们和公主作伴,住在一起?皇上对我们很好吗?”映雪道:“不错。我们从小就住在皇宫,一切待遇跟公主贵妃也差不了多少。等我们长大了,皇上还赐予金牌,允许我们自由出入宫禁。”映弦即刻想起吴悠给自己的那方金牌,原来是这么个玩意儿。便问:“那今上的年号可是永瑞?”映雪点头:“是啊。你倒没忘了。”
果然如此。至于皇帝为何会赐金牌,却是源于映雪十二岁时生的一场怪病。当时她茶饭不进,日益消瘦,还老乱发脾气,嘴里胡言乱语。御医对此各有说法,开的药怎么吃也不见好。最后却是一位新来的王御医,断言其病根在于忧思难解,以致脾胃受损,神志不清。映雪服用了他特配的药方,病情果有好转。王御医又说道映雪若不能及时排遣忧心,这病恐会再犯。皇帝追根究底,映雪终于吐露是因自己常年居于深宫,不见外界,故而愁闷成疾。大公主便恳求皇上赐给映雪金牌,能够凭其出宫,游城散心,当日还宫即可。永瑞感念商与义在世时为国立下汗马功劳,却落得个族诛的下场,不忍见其女儿受到怪病折磨,便赐了映雪、映弦各一面金牌。
映弦听罢说道:“看来皇上倒是一位仁君。幸好爹娘死后不到一年就轮到他当皇帝了。否则咱们家还不知道要沉冤多久呢。”
“呵呵,皇上初登大位,自然要靠平反冤案来博取美名了。当时虽有沈慧妃百般求情,皇上也还是杀了贾睿,昭雪爹娘的冤情。”
“沈慧妃是谁?”
“沈慧妃是贾睿的表妹,也是二公主的生母。”映雪忽抬手摸了摸耳边垂发,“我听说,贾睿能出任平徐总兵,跟慧妃的怂恿脱不开关系。所以映弦你记住了,爹娘的死,沈慧妃可得负很大的责任。”
映弦苦笑道:“可我却一直跟二公主住在一起。”
“不错,你一直跟着二公主。对了,她叫司徒素。我却是和大公主,也就是元熙公主司徒嫣一起读书一起玩儿。后来二公主招了驸马,你就跟她一道出了宫,住在文嗣公主府。”
映弦默念着“司徒素”、“司徒嫣”,又问大公主是否还在宫里。映雪答说大公主尚未婚配,故而仍居禁城。映弦颇感兴趣:“大公主年龄比二公主大,怎么二公主结了婚她却没有?”映雪眼里却流露一股子崇拜:“大公主聪明绝顶,天下有几个男子配得上她!再说她也并不急于成亲。”霍然起身,像是一枝刺破暗夜的昙花,光耀而决绝,“很晚了,我必须走了。映弦,你昨天答应我,会将二公主和她弟弟的一举一动禀告给我,你……你可别让我失望。”
映弦顿悟。原来她竟要我作卧底,监视二公主姐弟。这倒是出乎意料。又问道:“那大公主为何要杀陆长庆?”映雪叹道:“此事一言难尽,我会找机会告诉你。映弦,你只要记住,陆长庆之流倚靠的就是宫中那些得宠的小人。而这样的人,不管他是谁,都是大公主的敌人。”映弦想了想道:“好吧,既然我答应了你,那我就尽力而为。”心里琢磨的却是,我且看看二公主是个何许人物,先答应你又有何妨?映雪自不知她的真实想法,闻言面露欣慰之色:“那就好。我会找宫里最好的御医为你治病,希望能让你早点恢复记忆。我可不愿你忘了我们从前的生活。对了,你还记得公主府怎么走吧?”
映弦摇了摇头,映雪便大致说明栖梧街的方向,并约好下次接头的时间地点。彼此道别,映弦目送映雪窈窕的背影被夜色吞没,又抬望星辉闪烁的夜空,感觉自己像被老天爷寻了一回开心:毫无预兆地来到一个奇怪而陌生的世界,遇到一些陌生而奇怪的人,然后被告知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自己却全无印象。冷风溜入映弦的领口,牙关咯咯轻响,心底却隐约升起一股激动。就像一个刚长大的孩童,睁大眼迫不及待投入成人的世界,去迎接属于自己的人生福缘,或者祸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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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弦依靠路人的指示,又费了番体力,从偏僻小巷返回灯火摇曳的长街,再向北行至皇城,终于走到了栖梧街。路面阔净,只有三五行人,夹道梧桐齐将青芽楚楚的枝臂伸向夜空,似欲揽月摘星。前方停凝一片昏黄朦胧的琉璃灯光,笼住的正是文嗣公主府。
夜幕下的公主府格局森然,高墙耸立,朱门紧闭。一对卷鬃悬铃的石狮子忠实地半蹲在门口,旁边各立一个卫士,持着□□,将自己站成了一竿笔直的墨竹。映弦心想:他们应该认识我吧?果然,走近大门,左首的卫士便惊道:“映弦姑娘,你回来了。卑职这就去禀告公主。”
不多时,映弦已在下人引领下,绕过影壁,穿过门庭,步入一间厅堂等待。进门即睹匾额上的“有无堂”三字,下方挂一幅烟霏雾集的水墨山水。远方山丘圆润,山脚林木深蔚,孤舟飘起在近处湖面,与滩头形意相连。山水画左右是一副对联,联云:“皆怀玉宇持笏立,独念寒江抱琴眠”。八仙桌立于大堂前部,放着青山水白地茶壶带一圈茶杯,两旁各置太师椅。桌后是云纹花架,停了几盆气韵生动的树桩盆景。一张紫檀木案距厅门稍近,中央一只仙山楼阁双耳瓶,横逸斜出几枝红梅,颜色略槁,坠了数朵在案上。厅堂东西两侧对置四把黄花梨圈椅,铺着素净的蓝印花布座垫。挂墙两幅字帖,其中一幅流丽飘逸,不激不厉,临摹的正是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待映弦坐定,公主府的几个侍婢现了身,轮番上前问询。关怀中夹了几句责备,却又担心她饿着,递来一只绿竹猗猗白地六寸碟,盛着四样精致茶果。都是丹心一点,层层分瓣,婉转开花。映弦拣起一个淡红的丢进口,玫瑰的馥郁跳跃在舌尖。再尝一个白的,却是清甜的桂花味。
映弦与侍婢交谈不出片刻,记住了穿黄衣的叫兰裳,穿红衣的叫蕙衣,又一个穿蓝衣的唤作馨亭。三人皆十七八岁,姿容俱丽,盈盈竞秀。兰裳是小圆脸、杏核眼,温肤玉骨,衣香冽人。蕙衣个子最高,俊爽的眉眼,声如击罄,一直问个不停。馨亭却柔柔淡淡好似一抹秋风,清扬婉兮,不置言语,只抿嘴看着蕙衣盘问映弦去向:“你还没回答我们这一天你都去哪了?老实交代!消失了一整天,没把人给急死。也不留个信。”映弦没好气地说:“各位姑娘,你们也先别管我去了什么地方,倒是给我找一个大夫要紧。”
“你这是出了什么病了?”门外忽传来一个女子的询问。映弦闻声微颤,扭头望见一个白衣女郎掀起棉帘施然步入,幽香沁鼻,仙骨珊珊。待走近了,映弦不禁站起来与她照面,呼吸却为之一促。其人冷似冬梅,静若秋潭。流风回雪、在水之央的气质,一看是娴雅,再看是冲恬,三看竟成了孤独。
映弦不知,曾有人为她作五律一首,仅能略呈这一段清姿、三分神韵。诗云:
裁冰兼澡雪,曳曳步城东。
翠黛横云岭,瑶环响惠风。
山幽梅自著,月近影难同。
却问谁家子,相逢是梦中。
她是郁国文嗣公主,司徒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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