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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在乎?”司徒素转面,羽睫微扬,“不在乎什么?”
映弦道:“要用生命去演绎的曲子,定是神品。若是神品,那就值得用生命去演绎。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要是府里有这么一位真正的大师,却不能向他请教一二,弹琴弹不死我,悔也悔死了。”
“嗯,你的想法倒是与众不同。”二公主忍笑轻啮下唇,复又神清意定,款步沿池而行,眸光回注池水。然而映弦知道,这次她是同意了。
映弦喜道:“多谢公主成全。但不知见了楚乐师的面,我该注意些什么?应该做好哪些准备?”
司徒素却道:“我答应引荐你,可不能保证楚沙白一定会收你做徒弟。他收徒弟可是有他自己的规矩。”
“哦?什么规矩?”
“除了考核基本技艺外,你还得讲一个关于七弦琴的故事。要是你讲得精彩,打动了他,那就很有希望了。”
“……”
.
春日的下午,阳光温舒如昔梦中一杯红茶,如情人栩栩莞眉。映弦跟随司徒素抱琴走进楚沙白所在院落。庭院布置清简,石桌石凳闲闲落定,台阶廊栏片尘不染,连空气都宛在松风兰水中滤过,携灵芬逐面而来。四围槐青竞古,草碧争晖,几株盆栽玉兰停放在东南墙角,蓬蓬地开着,轻诉洁白花语。
进得中堂,映弦见其格局和有无堂类似,家具摆设却不尽同,匾额题为“逸馨堂”,对联写的是:“幽谷无情,巧垂碧蛇思冷月;旧篱有意,长绽金翡慰寒霜”。堂西搭起十二扇“岁寒三友”绢素围屏,琴师楚沙白坐在屏风后,面容身体俱被挡住。两侧还有琴童侍立,分别叫做摇宇、引鹤。博山炉里焚上了甘辛芳冽的苏合香。映弦随司徒素坐在屏风对面的鸡翅木玫瑰椅上,忿忿然想:这乐师搞得这么神秘,还不准别人偷窥他。也不知是丑是美、多大年纪了。
司徒素示意映弦稍安勿躁,对着屏风说道:“楚公子,映弦想要跟你学琴。她功底尚可,你考考她吧。”映弦不住忖度:公主叫他楚公子,那年纪应该不会很大。公主对他倒是很客气,不知此人究竟什么来历?楚沙白闻言却轻拨琴弦,“铛铛”两声响彻中堂。映弦吃了一惊:这是在答公主的话么?他竟敢如此无礼?却听摇宇开口解释:“映弦姑娘,楚公子希望你先随便弹首曲子,看看你琴艺如何。”
映弦有备而来倒也不惧,当下横琴曲臂,心神合一,弹了首唐代皮日休、陆龟蒙所作的《醉渔唱晚》。反撮与滑音不断运用,逸丽飒爽,俨然一副笑傲红尘的不羁醉态。一曲奏毕,引鹤倾身埋头,似与楚沙白耳语,少顷又抬头说道:“恭喜姑娘,你的琴艺已被公子认可。不过,姑娘有没有听过什么关于七弦琴的逸闻趣事呢?”
映弦暗松了口气,转眸道:“伯牙绝弦、广陵绝响什么的,想必大家都听腻了。我今天就讲一个欧阳修曾在《论琴帖》中提到自己的三张琴的故事。”
“哦,姑娘请。”
映弦清清嗓子道:“话说欧阳修因为替遭贬的范仲淹说好话而得罪了司谏高若讷,也被贬为夷陵令。临走前秘书监刘几送给他一张七弦琴。在夷陵任官时,欧阳修便常常弹奏此琴,对着青山绿水自娱自乐。后来他被调到京城担任集贤院校理,得到了宋仁宗的信任。他的学生张粤到外地做官时又送给他一张琴作纪念。这琴可比刘几送的精美多了。某个月夜,欧阳修想要抚琴抒怀,便拿出张粤的赠琴,可弹来弹去都弹不出像样的曲子。他很泄气,偷偷抱怨个不停。”
摇宇噗嗤一笑,映弦正色道:“这样的经历,想必大家都有过。心情烦躁的时候,别说奏什么曲子了,那琴声本身也会变得刺耳。你要是不常弹它,它也不愿跟你亲近……言归正传。到了欧阳修成为龙图阁直学士,又自己买了一张‘雷琴’。相传是唐代制琴高□□会所造,欧阳修视为至宝。后来苏东坡送给他梅尧臣的遗物弓衣作为礼物,欧阳修又把弓衣裁成了一件琴囊。”
司徒素微微点头:“结果这雷琴就成了摆设,再也没动过了。”
“公主说的没错。我想问问,这三张琴当中,你们猜欧阳修最珍爱哪一张?”
引鹤答道:“想是第一张。”
“是了。欧阳修自己写道,在夷陵任官,没什么俗务累人,所以尽管琴不是什么好琴,但足以安抚心情。后来当了大官,每天被声利所扰,琴虽贵重,可内心纷杂毫无琴趣可言。‘乃知在人不在器也。若有心自释,无弦可也。’”
故事讲完,映弦扬脸等待楚沙白评判。等了半晌,楚沙白才又拨了拨琴弦,发出“铛”的一声。映弦不由作恼,暗怨这人好生傲慢。引鹤却道:“姑娘今天讲的故事,楚公子甚为喜欢,便弹一首他自己写的曲子为报。请姑娘好生揣摩。”
琴声乍起,映弦屏息静听。
第一颗音符是二月初融的玲珑雪晶,羽化成烟之际开启了一段慢板。轻云出罅,桃花乱崩,溢香蕴暖的春气自琴弦间吹出,洇过屏风,飘至映弦的心湖,吹皱环环涟漪。晃悠悠的颤音便如涟漪的波纹,细微地扩散,却又存留一弦幽蓝的音痕,勒得她心口痒酥酥的,想要入怀抓挠。过弦声苍而不老,滑音微而不腻,拂弦似掀起一岗竹风,吹来荡去,清洁了乾坤。
竹风尽,羽调转为角调,涓涓细流,曼长不绝,却莫名添了几分凄怆。这凄怆并非大张旗鼓的哭泣,而是欲说还休地压抑、压抑着,用一层保护膜将内心和外界隔绝起来,却又有意无意从缝隙中放出一烟悲息,引得闻琴者爬山涉水、探赜索隐。
不料,这悲哀之源未寻见,曲调铿然转高。铁铃划破长空,金珠落走玉盘。是愤怒吗是失望吗是痛悔吗。孤鸿在磅礴的大海上空盘旋,怀集深刻的矛盾与矛盾的深刻,环视苍穹,寻觅着等待着,它寻觅着等待着,却迟迟不见同伴到来。终于飞累了,它,低首凝视自己在海面的孤影,忽然一个浪头打过,鸿影顿被淹没无迹。
快板持续良久,才又转为慢板,曲子也进入尾声。琴音渐缓渐轻,风流云散,花飞叶落,流水汩汩远去。最后一颗泛音登场,万物便结束了狂欢,帷幕寂然拉下,漫天空旷,一地凄凉。
逸馨堂阒若子夜。映弦痴望屏风,恨不得穿透帷帐将那抚琴者看个一清二楚。转视司徒素,她静如秋湖的双眸也隐约有光影跃动,想来也是心旌摇荡。映弦霍然起身,恭敬拜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摇宇道:“楚公子会把琴谱传授给你。姑娘回去练熟了,三日后再来这里试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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