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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第2页）

庙前的石头狮子，咧开的大嘴里含着一粒石球，孩子的小手伸进去可以拨动。母狮子脚爪下玩着一只四脚朝天的乳狮，洋溢着嬉戏欢乐。年节庆典里的狮子，披着一头卷发，睁着一对大眼，在锣鼓阵中且舞且逗，憨态可掬。

少年时曾经和一个天真的西方人经过这样一个庙前。他摸着石狮问道：&ot;这是个什么动物?&ot;

我吃了一惊，&ot;狮子!没见过呀?&ot;

他吃了一惊，&ot;狮子?这是狮子?&ot;

隔着一座安静的石狮，我们惊讶地望着对方，为彼此的惊讶而惊讶。什么地方出了错?&ot;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ot;的道理我已懂得，那么出问题的是&ot;物&ot;，还是给予物&ot;谓之&ot;的&ot;名&ot;?

多年之后，在德国一个开满了野花的农庄里读晚清文章，读到一个十九世纪的中国读书人描写他所见到的狮子：

&ot;丙午夏四月，余偶客于沪，适马戏至，遂往观之。戏所在虹口，结竹为屋……虎犹可见之物，狮则不恒见，其首类犬，色黄微黑，毛蒙茸覆面，颈以下毵毵披拂。后半全类牛，惟尾端稍大，盖与图画相传五色烂斑者，殊不类。&ot;

头像狗，身体象牛;初识真狮子的读书人显然意外极了：这哪是他所熟悉的狮子摸样?如果所见是个石雕，他就有权利怀疑这犬首牛身是否扭曲了狮子原型;或许庙前那卷发大眼的石狮才是写实。但是他见到的是一只活生生的狮子，告诉他那&ot;五色烂斑者&ot;不是真相。

中国没有活生生的狮子，所以庙前画里、锣鼓阵中的狮子是走了样的狮子。然而走了样的狮子并不是谎言，因为它是图腾，既是图腾，当然就无所谓走样不走样，毕竟&ot;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ot;不能以谎言不谎言去衡量、去理解。中国的狮子和龙，和麒麟一样，载满了一个民族的文化想像，尤其是对不存在于本土的陌生的事物的想像。而在任何对&ot;他者&ot;的想像里，都隐藏着一层又一层的对&ot;自己&ot;的投射。

我不满足于想像，不管那想像多么悲壮美丽、多么大义凛然。古人告诉我：要&ot;读万卷书&ot;，可是，古人不能告诉我那万卷书里有多少是想像、多少是谎言。所以我&ot;行万里路&ot;。到最后，鞋子走破了，头发走自了，也不过是从庙前的石狮子出发，安静地出发，去寻找去认识那活生生的真狮子。看见真狮子之后才知道石狮子是怎么一回事，也才逐渐地明白：图腾、谎言、真象，虽然互为表里，却也有着不容否认不可忽视的差别。

你肯定见过狮子，但是你见到的是哪一层意义上的狮子，我可不知道。

（二）

曾经跟孩子们讲过这样一个童话。一只心高气傲的小狮子听说人是最坏的动物，于是出发去找人，想给人一番教训。

路上碰见的第一动物有长脸大耳短腿‐‐四条腿。&ot;你是人吗?&ot;狮子大声吼着，树林的叶子抖落。

长脸大耳短腿的动物垂下头，满嘴白沫口齿不清地说明自己是一头驴子，一头倒霉的驴子，被人饿了三天之后还差点打断了腿，现在叛逃了出来。&ot;人是最坏的动物，&ot;它控诉。

小狮子要为驴子复仇，于是一前一后结伴同行。紧接着碰到的动物背上有一个巨大的肿块。&ot;你是人吗?&ot;狮子大声吼着，震落了树林的叶子。

背着肿块的动物声泪俱下，它当然不是人，它被人凌虐得奄奄一息。&ot;那儿连撒尿的自由都不给，&ot;骆驼愤愤地说，翻起它的嘴唇，&ot;人是最坏的动物。&ot;

最后终于碰到了一个用两条腿直立而行的动物，吹着口哨。驴子和骆驼已经吓得哆嗦，躲到树林里去了。狮子大吼一声，&ot;你是人吗?&ot;叶子落了一地。

那两条腿的动物不慌不忙地说：&ot;我是个木匠。&ot;

&ot;哦，不是人。&ot;小狮子有点儿泄气了，但还是问了一句，&ot;木匠能追兔子吗?&ot;

木匠说，他不会追兔子，但是能做挡风挡雨的房子，如果狮子愿意，他可以马上做一个送给它。小狮子骄傲地点点头。木匠卸下背上的工具箱，乒乒乓乓敲打起来，不一会儿就制成了一个长方型的大木盒。他对小狮子说，&ot;得量身材，请跳进去试试。&ot;

狮子一跃而入。

木匠说，&ot;趴下来，把尾巴也收进去。我要试试盖子密不密、透不透气。&ot;

狮子趴下，将尾巴收进盒里。

木匠将盖子盖上，四周敲下钉子，敲得乒乒乓乓的，很用力气。

那木盒子里真盖得极严密却又透气;木匠把木盒连同狮子卖给了马戏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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